料峭春风穿亭而过,将他朱色的宽袖子吹得鼓起,不耐烦束起的乌发偶然落进雪白衣领里。
段馡毫无异色,清浅回看过去,没脾气一样亲自又问一句:“不知裴九皇子,能否教我一两招。”
对方完全不在乎话里的刻薄,让裴治好似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没甚情绪的笑了笑,嘴角微勾,似乎下一秒张口就会说出让人不痛快的话出来。
段馡不惧不退,好整以暇等着。
那双总是被人形容犹如薄霜的眸子,表面覆了一层浅浅的温和,再往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没有动怒的火光,同样没有隐忍的倦色。
清浅,柔和,空茫又能包容万物。
不管你说什么,她都不会有反应。
这些日子不知缘由的燥意突然就冰雪消融,裴治愣了愣神,避开段馡的眼神,刚要出口的刻薄之语都被咽了回去。
他一贯是这样,气性来的快又消的快。有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对的,但过了那个关头,回忆起来又忍不住有些心虚。
此时便是底气不足了,裴治换上往日毫无阴翳的笑,眼睛眯起,重新叫的亲亲热热的,企图掩盖罪证。
“阿馡想学自然可以,来来来,现在就教你。”
观鹤亭内凝滞的气氛终于活动开来,几个擅长看眼色的嘻嘻笑笑说了几句,再次把气氛拉了回来。但发生的事终究是发生了,旁人不说,只是记在心里。他们笑着谈起了别的事情,极力避开方才的摩擦,就连之前围着裴治要学招鹤的人都散开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觉得这气氛实在怪异,还有人迫不及待出去同旁人分享今日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的起身告辞。
于是这日的小聚不欢而散。
这招鹤,段馡自然是没有学什么。裴治仿佛不知道这场小聚是为什么不欢而散一般,他睁着眼睛,无辜的叹了一声可惜,然后就挥挥袖子状似潇洒实则狼狈的离去了。
观鹤亭内,只剩下段馡同段云芝二人。
静了一会儿,还是段云芝抢先开口认错。
她咬着牙噗通一下跪下来,认错十分诚恳:“姑祖母,是云芝不对,您罚我吧。”
“但你并不觉得自己做的不对。”段馡没有扶她起来,而是阐述了一件事实,“你此时后悔,或许还只是因为在今日没有把我利用个够。”
看着段云芝猛然白下去的脸,她心软了下,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你今日可以借着我让旁人高看你一眼,明日或许也可以。但云芝,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不在的那一天。到那时候,你又去找谁?难道没有了旁人,你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她大可以给段云芝权势,把她捧得高高的,满足她的一切想法。让她成为一个惹不出事情,没有自己思想的傀儡。
但段云芝,不应该是这样的。
纵使她满身恶习,欺软怕硬。纵使她总是贪婪地看着所有人,毫不满足。
出生在偏僻的琴璋宫里,见惯了捧高踩低,于是也学了满嘴的酸言酸语。她讥笑段姒姝,看不起一切不如她的人,即使自己也不被旁人看在眼里,却渴望站在高处,用尽一切办法得到自己想得到的。
段馡想到《宫怨》那本小说里的段云芝,明明没有任何优势,却还是要去争要去抢,好似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天性。一旦停下来,不争不抢,她就会化为灰烬消失在芸芸众生之中。段云芝也像任何一个合格的反派女配那样,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在不是个讨喜的人。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又是《宫怨》这本书里最纯粹的人。一直以来都只为了一个“利”字。她同段姒姝抢裴治,是为了未来宋国皇后的位置,她巴结权贵,同样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让自己过得更好。
用尽全力想要从泥泞里挣脱出来,但最后还是败得惨烈,死无全尸。
四处寻找宿主的菟丝花,终究会迎来孤立无援的局面。萎靡,枯萎,消亡,似乎就是结局。
泥泞里开出来的花,纵然不够纯洁,不够美好,可她有长成苍鹰的可能,谁又忍心去折断那双翅膀?
段云芝跪在那儿,半天没有动静。段馡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被听进去,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只道:“你好好想想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段云芝依旧跪在那儿。
春寒风冷,只跪上片刻膝盖就僵得没有知觉。亭内很静,只能听到白鹤时不时的鸣叫。
段云芝圆杏眼垂着,她静默无声,把手搭在面前的红漆凳上感受着温度,人只不过才走了一会儿,就只剩下满手冰凉了。
不是她的,终究不是她的。
留不住的,终究也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