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晨,起了淡淡的雾,把德春苑整个得笼罩在里面,像沉香木镂雕而成的盆景被包裹在细薄纱帐之中,珊瑚做花,翡翠做叶,精雕细琢之下,有种不真切的美丽。 天空澄澈碧透。 空气微微有些潮湿,带着几丝凉意和泥土的腥甜。 日光透过小轩窗照进屋子里,案几上摆放的青花瓷瓶口细如天鹅脖颈,里面垂着几枝新折的金桂,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淡淡的芬香。 何书瑶今日起得很早。 因前些日子吐得狠了些,脸色仍旧有点不正常的苍白,像糊了一层纸,脸颊却比前几日更红润了些,只是这红润仍旧带着恹恹之色,像白瓷瓶口被不小心涂上的陈年胭脂。 桌上已经备好了早膳,入秋吃得要暖些,小厨房多备了些牛髓炒面茶,不忘摆好她爱吃的酱豆腐,还有辅以苏膏椒橘烹熟的煲牛羹,揭开瓮盖,香气四溢。 桃红已在院子里打扫昨夜枯萎凋零的树叶,一片细微的沙沙声,听着怪能催人昏昏睡去。 何书瑶扫了一眼桌上的早膳,觉得昨夜的晚膳吃得太饱,自己此刻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饿,打着呵欠,打算趁着大好时光先读一本书。 花梨架几案①微微有些高,那本《株林野史②》又被春杏这个小丫鬟藏在了最顶上,最里面,何书瑶踮起脚尖,还是够不到。 “桃红——” 何书瑶想叫桃红给她搬个板凳过来。 刚喊了个名字,身后就贴上来一个柔软而冰冷的身体,轻而易举地抽出了那本《株林野史》。 清晨的日光照得人眼前发晕,那人的衣袖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和花的清香。 她一回头,就看见了兰生。 让她想起那日,桃红煎了药端过来,她把自己整个地裹在被子里,一想起那药,就苦得直咋舌,好说歹说把桃红支开了,她却还是下了不了嘴,光瞧着那汤药冒出的热气胃里就能翻江倒海,觉得能苦出她的眼泪来。 兰生自告奋勇地去替她喝药,喝完却倒在了地上,小小的身体不停地抽搐,手脚逐渐开始泛青,露出的手腕处也开始微微泛白。 那日何书瑶还以为兰生是在唬她,吊着一颗心喊他的名字:“兰生?” 谁料兰生却不答话,也不像往常那样恶作剧成功便笑着扑过来撒娇,他的喉咙里开始发出想咳却咳不出的声响,听起来十分吓人。 何书瑶再看,他的鼻子下面,嘴巴下面,全部都开始溢出血来。他拿自己的手无力地捂住嘴,那血却穿过了他的指缝,一直流到他的衣襟前。 那血是黑红的,像红到近乎发黑的花朵。 快要把兰生小小的身体吞噬了。 何书瑶心中一惊,知道这是毒发的征兆。 她快速瞥了一眼打碎在地的茶碗,眼底有种暴戾狂躁的情绪迅速聚集,像暴风雨。 有人要下毒。 而这毒原本是要来喂她的。 是谁下的毒? 究竟是谁?一次又一次地,要将她杀死才甘心? 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快不是她自己的心了。 她掀开被子,跪在兰生身边,却不敢轻易地伸手去碰触他。 兰生咳出的血太多了,咳得满身都是,粘稠而鲜艳,像燃烧的花朵,能灼伤何书瑶的眼。 何书瑶一瞬间想起了,那夜没有面目的女子,又或者是个男子,深夜来托孤。 那时未睁开眼的兰生,也是这样,浑身都是燃烧的血。 何书瑶不知如何才好。 又想起自己,她苟活于林府,这人世唯一能让她心存留恋的,也只有一个兰生了。 心如擂鼓,快要跳出何书瑶的胸膛。 慌乱之中,她未着外衣便推开门,日光迎头浇下来,她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声音发抖地喊:“桃红,兰生中毒了……柳儿,春杏,兰生中毒了……我该如何是好……” 喊到一半,身后突然有人将她拽进门内。 一只柔软白嫩的手臂快速穿过她的脸颊边,从内将门阖上。 那手臂冰冷柔软,看似纤细孱弱,却覆盖着匀称结实的肌肉。 嘴唇上飞快地覆盖上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掌,那掌心触碰着她的嘴唇,凉凉的,像攥着一把冰,隔着骨头也能感受到寒意。 背上也快速地帖上一个冰冷而柔软的身体,那人的胸膛严丝合缝地抵着她的背,气息轻轻地喘在她的耳边,带着些潮湿气,带着些缠绵。 何书瑶还未回过神来,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只是表情微微有些疑惑。 ——谁? 耳边只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在轻轻说道:“你不必这样,那毒不碍事的。” 这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和清朗,又透着些软糯。 何书瑶回了头。 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少年星目薄唇,眉眼精致得像毛笔勾勒出来的,凛冽中带着些缠绵的媚,皮肤很白,细白如上好的瓷釉,眼睛极黑,比墨水的颜色还要浓烈清透,像隆冬时节结了冰的百丈深潭,表面平静无澜,眼底有暗潮涌动,又像暴雨欲来的黑夜,无边无际,能吞噬一切。 只是这漂亮始终带着阴沉气,让他整个人都沉淀出一些不一样的气质。 不大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了。 更重要的是,他未着衣裳,赤条条地挨着何书瑶站着,头发杂乱无章地垂落在圆润如玉器的肩膀上,也垂落到何书瑶的脸上,怪痒的。 何书瑶皱着眉,果断地下了结论。 ——光天化日,袒胸露乳,不是好鸟。 那少年看见何书瑶的这抹神情后,薄薄的嘴唇嘟起来,显出一种十分委屈的神态,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泪珠子来。 何书瑶看见这熟悉的一幕,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那少年扑过来抱了个满怀。 少年跟个初生的小狗小猫似的拿脸颊蹭着何书瑶的脸,又拿脑袋往何书瑶的颈窝里拱了拱,是个十分眼熟的撒娇的姿态。 何书瑶愣愣地被他抱在怀里,睁着眼珠,是个十分不可置信的模样:“兰生,你怎么长得如此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