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微型录音棚里,宁浔一边弹吉他,一边在纸上写歌词。录音棚里开着电暖风,她的脸被吹的有些发烧。桌面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两个月前回老家奔丧时,她从奶奶屋里一张旧木桌的玻璃板下取出来的,玻璃板不只一次进过水。她也数不过来自己多少次将水杯、汤碗打翻在了那张桌子上,上面有陈年的油渍、钢笔道道,还有奶奶奋力去污后,幸存下来的几块红漆。当时,她一手拄着桌面,一手用力抠开那块早已和桌子融为一体的玻璃板,好不容易嵌起一条缝。她双手提着,喊了她爸过来帮她撑着,然后她开始一点点地揭照片。一开始相片边缘和玻璃粘在了一起,她一扯,上面的塑料膜就掉了。她爸就说,浔儿啊,不行就留在这儿吧。她说我再试试,又拿来锉刀一点点刮。好在只是边缘浸了水,其它地方都是干爽的,画面完好无损,右下角一串钢笔字——1990-5-29,浔两岁——仍然清晰可见。 现在距离照片的拍摄时间,已经有27年了。相片上六个人消失了一半,爷爷、奶奶、太奶奶都没了,只剩下两个姑姑和奶奶怀里的她。太奶奶去世时,她还小,只知道跟着大人嚎啕大哭。爷爷去世时,她正忙,忙着创业,忙着谈恋爱。现在奶奶去世了,她的事业到了谷底,爱情坠下了悬崖,除了哀悼爱情,她也终于有空哀悼至亲了。奶奶贯穿了她的童年,青少年和离家前的成年时光,因为父母忙,春种秋收,还有学校里总也忙不完的事儿,可以说她是被奶奶养大的。因此,她们的祖孙缘分要更深一些,宁浔奶奶给她的不只是填补了父母空缺的那份爱,还有种种影响了她一生的东西。 送走奶奶后的几个晚上,她就躺在无数个寒冬里和奶奶一起挤过的炕上,一幕幕地放电影。空气里有常年烧炕留下的烟熏味儿,炕上木柜散发出的油漆木头味儿,还有人味儿——宁浔爷爷在她有记忆时就中风瘫痪,大小便失禁,那些味道早就渗进了木缝、墙缝里。十几年都是奶奶一人照顾爷爷。爷爷去世后,大人们整理遗物时,发现了木柜里的敌敌畏。奶奶说那是以防她先走,给爷爷备下的,不留他遭罪,也不拖累儿女。 奶奶曾经是个有些墨水的闺秀,她在奶奶捣酱缸和给爷爷做按摩时寻到过一些蛛丝马迹。在她脑中有两幅画面一直挥之不去——夏天,夕阳即将消失,一点金黄的余光洒在小院里,给一切镀上一层金色,还有热气。鸡在地上啄玉米粒儿。夏天大酱开始发酵,所以每天黄昏,天凉快点儿时,奶奶就会坐在院子里捣酱缸,夕阳把奶奶的白发照得发亮。奶奶用右手拿着酱棍,捣酱缸要很慢,向后滑到底,然后再向上提起,这样底下的酱才能翻上来。奶奶就这样一咚一咚很有节奏,很舒缓地捣着。每次提起,黄橙橙的酱就会翻一个花儿,向周围散去。她左手拿一本通俗小说或者诗集,都是爸爸书柜里的旧书。一般捣个二三十下,停下,把书放在旁边酸菜缸的木板上,用勺子撇掉那些翻上来的黑沫,就这样循环往复直到黑沫越来越少。 这时候,小伙伴也都回家吃饭了。她们要等她爸妈从五六里地之外的镇子上下班回来,饭就吃得晚些。宁浔就缠着奶奶,奶奶就给她读书,然后再在晚上重复一遍给爷爷听,因为那时候电视信号在农村还不普及,她家有一台小黑白电视,但因为太偏僻,离屯子里最近的人家都要几百米,所以都是雪花。收音机也是如此,有时宁浔听着,“一条大河”,兴致上来,一口气提上去跟着唱,结果突然没了下句,她就使劲地拍那部和砖头一样大的响着刺耳噪音的收音机。这个时候,奶奶就哄她,“来,奶奶教你唱一曲东北小调。”奶奶的声音又细又柔,高音时有些底气不足,但音节和调都是准的。奶奶就这样成了她的声乐和作词启蒙老师。 有一次,陪奶奶捣酱缸时,奶奶拿了一本古诗词给她读,读到一首“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风叶四弦秋,根触天涯迁嫡恨;浔阳千尺水,勾留江上别离情”时,奶奶就告诉她,这是她名字的出处,当年起名字的时候,他爸随手翻到诗集的这一页,一家人商量着取的。那个时候,她并不理解这首诗的意思,奶奶说,这是送别的诗。还说人这一辈子都在送别。早头,闹小日本儿的时候,我爹,就是你太爷爷,在村里当保长,因为村里躲进一个抗联的人,他就被一同连坐枪毙了。你太奶奶长得美,被来抓人的日本人欺负了,也跳井了。奶奶是1931年生人,那个时候还不到十岁。她和一个弟弟后来被她大伯收养了。另外三个大点的哥哥姐姐,去投奔了关里的亲戚。从此也没了音信,不知道死活。奶奶还说,送别很伤心,但送别后,人总会再寻找,然后再送别,直到最后,送别不会很伤心,寻找也不着急了,就像这□□河里的水从早到晚不停地流。宁浔——宁静地失去,宁静地寻找。 小时候,天天看着她起早贪黑地守着一个随时会离去的爷爷,她没问过他们的爱情故事,瘫痪在床失语的爷爷很难让她联想到那些,对幼小的她来说,那是和木头差不多的存在。但长大后回想起每天晚上,小屋里昏黄的灯光下奶奶跪坐在炕头一边给爷爷按摩,一边讲书时的轻声细语,爷爷听书时偶而痴呆地傻笑。奶奶不经意间回应的微笑,还有额头的细密汗珠就像是村里水坝下的狗尾巴草,偶尔被阳光照到,毛尖上闪着的金光。看到每次按完后,奶奶不停地揉搓和抡着自己的膀子。她觉得他们是有爱情故事的。这是她头脑中挥之不去的另一个画面。她问奶奶,奶奶说早头都是别人给说合的,哪那么多故事。她于是自己脑补了一个——爷爷会作诗,在学堂里碰到了爱读诗的奶奶,两人一见钟情了。她的爱情地图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形成了——诗歌和不离不弃。后来她的第一次浪漫激情和痛苦经历都带着几许这样的朦胧诗意。 奶奶就像是一个线头,一旦扯开,就扯出一根长长的线,另一端连着她的整个童年。小时候,她作翻天了,大夏天的不睡觉,非得找他爸妈。那时候,他们轮着值夜班照顾住校的孩子,一个月里得有半个月住校。学校老师不够,再加上岁数更大的得照顾一下。如果他们不一起值夜班,一个月到头,都得守活寡。幼儿园之前,她还很黏爸妈。他们不在家时,奶奶很难把她哄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醒来,找不着他们,又会嚎啕大哭。她的哭声是远近闻名的,有时候,哭得直抽抽,奶奶就背着她在院里晃,一晃就是半宿,要不一放下就嚎。从这点看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儿。后来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事,她都用嚎达成她的目的。能走能跳了,她又使劲作,不上幼儿园,刚开始像抓猪一样送去过几次,搞得她爸妈都迟到。送去了之后,老师怎么哄都不见好,最后只能又把她放家,让奶奶继续看。所以奶奶的腰脱一部分都是当年哄她作下的病。 更大点了,她能想去哪就去哪了,不用人看了。她就跟一帮村里的孩子到处漫山遍野的野,她带着一帮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爬镇卫生所的大墙,去太平间偷看。冬天她让孩子们从各家带馒头、豆包、土豆、地瓜,拿到山上,架起一堆捡来的树枝,支火烤,冰天雪地里,吃得一张张小脸跟鬼画符一样黑黢黢地。有一次被村支书撞见,她和几个机灵孩子跑了,两个胆小、腿慢的孩子被揪到了村委会逼供。最后大喇叭把跑掉的孩子和家里的大人给喊到了村委会小土房里。村支书一吼那木头房梁都往下掉渣子,你们知不知道冬天在山上放火多危险,着起森林大火整个村子都跟着玩儿完。其他孩子都给吓哭了,她就说她一人做事一人当。一人当的结果就是给村里每户人家送一捆柴火,赔不是。柴火是从山上割下来的架条,就是一年生的灌木。村里各家都说不用了。可是宁浔真的拿镰刀一根根地割,一捆捆地送。三九天,手都冻僵了,棉手套也划破了,奶奶就给她做了副新的。其实村支书也就是看她死不认错,才那么一说。谁家也都不差那一捆柴火,她就是谁劝也不停。每次回屋歇着,奶奶一边给她搓手,一边说她是“勥种”。 她在孩子中的威信就得益于这种“勥种”脾气,还有她灵巧的小脑瓜。一个小伙伴贡献出了家里的小鱼网,夏天他们就拿着它到村里的灌溉水库里抓鱼。她每次都看着风向指挥大家在下风处下网。等鱼被风吹过来,能凑上一盘,他们就在水边架火,用树枝串起来烤着吃。没她在的时候,是凑不上一盘的。 那成串的记忆就好像是树木埋进土壤变成的化石带。她把它们挖出来点燃,取暖。当燃尽的时候,火光一没,她的周围又变得冰冷阴暗,最后发现手里握着的是永远断掉的线头,她的悲哀就涌了上来。她随手弹了一段和旋,开始唱道, “奶奶说, 你小时候作翻天了, 一嚎半宿, 我就背着你在外面晃。 奶奶说, 你得咂摸咂摸(打扮), 早头儿都兴炭火棍儿画眉毛, 胭脂涂红嘴唇儿。 奶奶说, 你得厚实点儿(胖点), 早头都是长得厚实的嫁的早。 又不闹饥荒, 怎么就剩皮包骨头。 奶奶说, 你得穿新鲜色儿, 早头都兴花的。 又不打仗, 你怎么总一身酱黄瓜。 我说, 好, 我画红嘴唇儿, 天天只吃不动, 厚实了就嫁人, 天天穿红花带绿叶。 我说, 奶奶说的都好, 早头都好。 然后, 然后啊, 我就变成了一头花花绿绿的猪, 幸福的猪…… 奶奶, 早头儿…… 这几年,她写的歌多数都是唱给自己听的,就像这首,唱着唱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隔着相框玻璃摩挲着照片,黑白照片泛着黄,好像被阳光浸过,带着奶奶的温度,给她一种温热的安全感。 放下吉他的那一刻,那种要将她淹没的痛苦又重新涌了回来,好像一个漩涡,无论她的思绪跑到哪,都会被吸回来。现在的她失去了至亲,被一个大浪打得四肢疲软了,似乎可以名正言顺地滑进旋涡了。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那只萤火虫说的,是一片滑进下水道的柳絮。如果只有生和灭“两苦”,是不是也不错?宁浔忽然起身出了音棚,就看到月光下,四仰八叉倒在炕上的两个人,她帮他们把被子盖好,然后,推了推王濛。 “濛濛,我明天坐火车去西藏,跟我一起吗?” 王濛睁开迷蒙的眼睛,揉了揉。“为啥?这么突然!来不及准备啊。” “不为啥。算了,你看家。” 说完,就回了自己屋。一年到头,无数人涌入那里。她为了啥?她就想去问问为什么,也许弄清楚了,就能接受了,就像那只萤火虫一样,她也要亲自去问问。刚刚那个想法让她鄙视自己。两苦?她不认。每次触到底儿,她那个“勥种”的自己就会这样弹出来。 过了一会儿,王濛扶着墙,蹭到东屋。 “我们还有一首歌混音没做完。做完再走,后天行吗?” “那首歌不急,等我们回来做,来得及。” “好吧。” 又人来疯了。王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酒也醒了几分,掏出手机给吴升发了条短信。 “-3,明儿火车去西藏。” “我去过,陪你们。”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