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酣言伏祸患

岁末年初,天像紊乱。  先是年前,秋九月时,彗星出现于东北;至新年后,冬十月期间,荧惑星逆行,逼近紫微星所在的星垣。继而,太阴星擅自穿越紫微星垣,岁星亦逆行于天廷中。  据汉室望星占断者言,彗星主乱,荧惑主战,兆有兵戎之灾;太阴僭越,喻有女主擅断;岁星逆位,又主太岁犯难。听完太卜的奏报,刘启未发一言,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至于天子心中所想为何,旁人不得而知。  这年冬日,梁王刘武、楚王刘戊、广川王刘彭祖、河间王刘德等封王陆续来长安朝见。其他封王暂且不论,这梁王刚回去封地没几个月,接连又入帝京朝见。而天子却无不乐意的样子,连日来与兄弟宴饮不休,一派兄友弟恭的融洽画面。  猗兰殿的王夫人对这些倒不会多说什么。无论是太后家、长公主家、或者陛下昆弟之间,感情甚笃是好事,只要没有不利于陛下、不利于她。再说,作为天子妾姬,不管心里是否真的喜欢,台面上怎么说也要给足面子。  不过这天,心腹宫人邬君兰匆匆进殿,附耳说与女主人听的几句话,却让平素温和玲珑的王夫人,面上陡然变色。  “此事当真?你是听谁说的?”当下只有她与君兰二人,王娡依然压低了声音。  “禀告夫人,侍奉于长信殿的阿榭与婢子是同乡。太后设宴那日,她正与梁王斟酒,所以听得真真切切。”说罢,邬君兰将从窦太后宫婢处听到的一番话,一五一十禀奏给了女主人。  听罢,王娡却不似方才那般惊讶,只是自言自语了一句:“窦太后的贴身侍婢阿榭……。”  “夫人,可有什么问题?”邬君兰疑惑的问。  王娡微一点头:“嗯,觉得有点奇怪。”  “夫人觉得阿榭这话有假?”君兰审慎的询问。  “真假暂且不论!即便为真,也只是陛下的酒后之言。再说,泄禁中语,乃是伏诛的重罪,况且还与嗣位有关,是谁给了她外传的这个胆?”想了想,王娡忽然问道:“那日太后家宴,出席者都有些什么人?”  “据婢子所知,除了太后、陛下、梁王,还有几位窦氏子弟。”邬君兰不敢怠慢,赶紧回道。  “那阿榭可有告诉你,陛下说了那句话后,众人都有什么反应?”  邬君兰回忆了下:“说是在座诸人都十分惊讶。”  “太后与梁王呢?”王娡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太后十分高兴,而梁王则是连连推迟。”  王娡的两弯峨眉皱了起来:“其他人呢?”  “这……婢子实在不知,阿榭也没有细说。”邬君兰不明白女主人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沉吟半响,王娡这才开口道:“君兰,我知道了,真是辛苦你了! 这些天,记得多留意下宫内的舆人之论。”  低头称“诺”,邬君兰施礼后退了出去。而独自留在内殿的王娡,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千秋之后传位于梁王”?就算是酒后之言,可这样的话岂能轻允?我汉家自开国以来,嗣位传统秉承的是父子相传,而非兄弟相继。可天子竟然在家宴上,当着太后、梁王和窦氏子弟的面,说出要将帝位让给弟弟的话?如今已是陛下执政的第三个年头,而储君之位仍然虚悬。县官之所以迟迟不立皇太子,莫非真实意图竟是这个?  忧虑、失意如潮涌般肆虐开来,王娡有些焦躁,起身在殿宇中缓缓踱步,不自觉来到窗楹旁。正是寒冬腊月时节,天地间北风呼啸,气温甚是冷冽。被迎面扑来的冷风一吹,王娡反而冷静下来。  仔细想想,有些说不通。自古以来,围绕权位的争斗就无比血腥,轻则同室操戈,重则国家倾覆,陛下不会不知道。况且县官为人诡谲多变,善于拿捏人心,怎会平白说出这样的话?身在肉食权谋者高层,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嗣位之争的残酷。天子如今诞有十二位皇子,若真是越过儿子传位给兄弟,这十二个儿子焉能服气?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呢?   王娡明白,要想准确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非得求证当时的亲历者不可。太后、梁王的话不可信,唯有陛下本人,才是一切的关键。但,如果见面时贸然问起,反而会引得今上生疑,以为自己在他身边安插着眼线,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这可是大忌。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心里这般那般思忖,王娡忽然一笑。明知泄禁中语是杀头之罪,长信宫的阿榭却还向君兰泄露了那日太后家宴上发生的事,多半是有人故意为之。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自己只有一个儿子,且排行为小,操这份心可有点越俎代庖了。会有人,比她更急。  重新将君兰唤回,王娡令她将方才听到的那些话侍机传给侍奉晏昵殿的宫人,不过要做的机巧,一定要说是太后侍婢的口风,不要把自己兜进去。    就在两宫内流言纷纷的这个档口,入郎官署一月有余的田郎官,颠颠的进宫找自家大姊来了。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儿,田蚡今次神色十分端穆,行止间也周正了许多。  “到底是入了宫门的人,长进多了啊。”王娡将他迎进正殿,不忘谐谑自家兄弟几句。  田蚡在殿中落座,端起暖融融的酒盏喝了几口,觉得周身舒服了,这才撇嘴道:“大姊又笑话兄弟。咦,小混球呢?”   田蚡这个阿舅很有意思,见了外甥彘儿要欺负,没见着的时候又要念叨。见他左顾右盼的样子,王娡心里暗笑,回他道:“在后殿跟几个阿姊读书呢!外面天寒地冻的,没让她们出去。”  “读书?”田郎官就差哈哈笑出来了:“阿姊,彘儿才多大?两岁多的小屁孩能认识多少字?”  “字是认识的还不多,可脑子里记住的诗文却不少!”王娡语气十分平淡。  “这么厉害?”田蚡还是不信。  “之前教嬃儿、瑷儿《诗》的时候,彘儿在旁边总是听得很认真。我也没怎么上心,他爱听就听吧。就像你说的,一个两岁多的小孩能学什么?谁知半月前,瑷儿在我跟前背诵《大雅文王之什》,背到《皇矣》篇‘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这句时,忘了下文,结果却被彘儿一口接了下去。当时连我也很惊奇,以为是巧合。你知道,大姊教几个女儿读书从不避着彘儿,兴许是耳濡目染,听得多了偶然记住了这篇。谁知这小崽子却说教给几个阿姊的他都会,于是我又拿了《诗》里的其他篇目来问他,居然都背的一字不落!你来之前,我正在检查他们最新学会的诗呢。”说起小儿子,王娡话里行间甚是欣慰。  田蚡惊奇不已:“果真如此,这可是神童啊!大姊,你可要好好雕琢咱小彘儿,以后啊,前途无量!”最后一句说的挤眉弄眼。  明白他的意思,王娡只是摇摇头,笑着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阿姊?”觉察出她神色有异,田蚡收敛了玩笑的语气。  对自家兄弟无需隐瞒,王娡将君兰从太后侍婢处听来的话告诉了兄弟。谁料,听完,田蚡却嗤之以鼻:“痴人说梦!”  “哦,阿蚡有何高见?”王娡也想听听这个兄弟的看法。  “阿姊,就算陛下说了这句话,也就是那么信口一说,绝不可能传位给梁王!” 田蚡说的板上钉钉。  “何以见得?”王娡挑眉。  田蚡往幔帐外看了看,确定再无第三人后,他倾过上身悄声道:“阿姊,兄弟先给你说另外一桩事儿!前日,长安城东市的一家驿馆里死了个老头,被发现时人都已经死硬了!经查看后,原来是服毒自尽的,你可知死的人是谁?”  “谁?”王娡看着他。  “御史大夫的父亲!”田蚡一字一句地说。  “啊?”王娡一声惊呼。  晁错的父亲?这可太令人惊讶了!晁错的老父应该远在颍川才是,怎么会到长安来?还在驿馆中服毒自尽?御史大夫晁错深受天子信赖,正是如日中天,怎么老父反而会这般行事?  “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直觉此事不简单,王娡催促兄弟赶紧细说。  “小弟听说,晁父在驿馆自尽前,曾赶去御史大夫府与晁错见过一面,劝诫他不要再削抑诸侯王,为自己、也为晁家留条后路。但是,御史大夫没有答应,说如果不削各封王,天子不尊,宗庙不安,国无宁日!晁父十分悲愤,在出了御史大夫府后,就在驿馆服毒自尽了。”  王娡默然不语,她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去年八月,内史晁错被提升为御史大夫后,就更加旗帜鲜明的上疏请求削除王侯们的封地,提出将各诸侯国的城邑收归朝廷所有。同时,由于系法术之士的缘故,晁错对以法治国、以律约民十分重视。为约束诸侯权力,他对汉王朝的现行法令《九章律》进行了大幅整改,足足改了三十余章,引起了权贵集团的极大不满。满朝文武、刘氏宗亲、公侯将相倶在非难晁错,诽谤、咒骂之声传于千里之外。无怪乎晁父虽已是从心之年的老者,却还专门从颍川赶过来劝说儿子收手。“刘氏安,而晁氏危”绝非危言耸听,晁错夺的是人家嘴里的肥肉,干的是得罪宗亲朝臣的事,若削抑之策得以实行,刘氏的天下倒是安定了,可他晁家却成为了众矢之的!   田蚡继续滔滔不绝的述说着:“……如今,在朝廷之外,尚有二十余个封国,除了去年新置的一个中山国还空着,河间、广川、临江、汝南、淮阳、长沙六国都是刚刚才分封的皇子们,羽翼未丰,坐镇未稳,哪个能指望?而剩余的十六、七个王国,有几个是听朝廷号令的?就是听,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从血缘来说,大家虽都是同宗血脉,可这同宗也分亲疏。那十多个亲王只是今上的叔伯堂兄,唯有梁王,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从地缘来说,各诸侯国大多居于帝京东面、南面和东南面,而梁国是诸国中的大国,辖地北达泰山,西至高阳,又正正的坐落于秦川东边,是西入最大的屏障,这可是拱卫天子的壁垒所在!从当今政局来说,陛下即位三年,着手推进的头等大事一直是将权力重新集于朝廷。要集权,就要收回分出去的权力,势必就要削抑各封国!可这些封王封侯,谁愿意将得手的好处拿出来?逼得急了,搞不好还会反咬朝廷一口!晁错看上去风光,不过是今上用的最顺手的一把刀,一旦有变,靠得住的能是这些耍嘴皮子的么?”  王娡细细的聆听着兄弟的话:“知道你想说什么,今上那么说,不过是想拉拢梁王!我也知道梁王的重要,可拉拢有很多方式,就一定要用嗣位么?”   田蚡一哂:“大姊,那你说,梁王贵为诸侯王,居于天下膏腴之地,加之窦太后偏爱非常,还有什么是他缺的?陛下这话是冒险,但却最有效!”  “有效是有效,可我担心,这话如果让梁王生出不该有的幻想,不是更棘手?”  “梁王就是生出这等心思,也得先助陛下坐稳皇位,确保江山在自家兄弟手里才更有机会不是?关起门来争,总比打开门跟一群豺狼争有胜算吧?”田蚡一针见血的说。  王娡疑惑的看向他:“阿蚡,你是不是又探听到了什么?”  面对大姊犀利的眼神,田蚡轻咳一声,这才说:“陛下削减吴王刘濞豫章、会稽二郡的诏书,已经发往吴国了。”  王娡又是一惊:“怎么?要啃这块最硬的骨头了?”  田蚡哼唧了一声:“就看啃不啃得动喽。”  “怎么说话的?”王娡责道:“你乃今上属臣,可不能有这种态度。”  “诺,大姊教训的是。”田蚡连连点头:“小弟这不是在为你解惑么?总之,传位梁王这话,连我这种人都明白是咋回事,大姊你听着就是!”  “你以为我是在盘算那储君之位?那你可就想错你大姊了!”王娡笑了声:“我是担心万一天下易主,陛下的女儿们兴许还能活命,可儿子们恐怕就无立锥之地了!轻则流放,重则殒命,届时,我的彘儿会怎么样?”  当着自家兄弟,王娡毫不避讳的说:“谁要是敢对彘儿不利,就是对我不利!”话语里是少见的狠决。  田蚡立即跟上:“兄弟一定死死站在大姊这边!”  “不需要你死,给我站稳就行。”王娡轻轻一句格开他的马屁,自言自语道:“这么看来,传位梁王只是酒后戏言,不过场面话而已,而当前诡谲的形势才是陛下最为担心的。”  “哎,就是这样。”田蚡附和。  王娡看了他一眼:“好吧,姑且信你。对了,晁错的父亲亡故,那御史大夫府上岂不是还在办丧事?”  “是啊。”田蚡回答道:“说是头七后送回颍川安葬。”  “你不打算去随个赙钱?”王娡提醒他。  “阿姊,晁错现在虽位高权重,可树敌太多!已故丞相申屠嘉、大臣袁盎以及太后的亲侄窦婴通通站在他对立面,还不说那些封王诸侯、公卿朝臣们,如果不是因为有陛下,恐怕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这个人,还是不要走的太近的好。”田蚡话语里透着不乐意。  对身边亲人,只要不是原则问题,王娡只是提醒,并不会勉强,对田蚡也是如此:“好吧,阿弟已是成人,凡事有自己想法,就自己拿主意吧。”温和的说完这句,她转而一笑:“行了,一起去后面看看几个小不点儿??”   田蚡自是乐意,殷勤的随王娡起身,姊弟二人相扶着往后殿走去。  此番谈话暂告一段落,但王娡并没有真正的安下心来。在她看来,这也只是兄弟的一家之言,哪怕真相如他所说,可一切还得诉诸于陛下。不过,对弟弟的这番话,她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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