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猗兰殿的王夫人心有琢磨的时候,自新皇即位以来、一直蠢蠢欲动的诸王势力,终于在削减会稽、豫章的诏书到达吴国的那一日,彻底爆发。 这两、三年间,县官削抑刘氏亲王们的动作密集,大有一波胜过一波的趋势。元年,天子以售卖爵位时存在舞弊为由,分别削除了赵王刘遂的河间郡以及胶西王刘卬的六个郡县;不久,还将楚王刘戊的封地分出一部分,新置了个鲁国;三年冬天,又以太皇太后薄氏丧仪期间,楚王刘戊在邸馆行淫(和*谐)乱之事,再度削减了他的东海郡;接着,再以不入朝为太皇太后服丧的罪名,削减了吴王刘濞的豫章、会稽二郡。 天子这一刀狠似一刀的招数让诸王们惶恐不已。被削减了封地的楚王、赵王、胶西王则怨恨日生,戾气满满。而在接到朝廷削减豫章、会稽的诏书后,时年已六十二岁的吴王刘濞更是大怒。 刘启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因儿子被砸杀一事,刘濞便对他心存怨恨。到刘启顺利继位,这股怨恨又加重了一层。如今,他还未举事,这小皇帝反而先下手为强了?居然要削他所辖三郡中的两郡?这正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 于是,这道削除吴国封地的诏书,最终成为了刘濞起兵的□□。适时,吴王召集本国上下官员,当众将朝廷的削地诏书焚毁,正式将心中图谋大白于天下!同时,拟发文书,火速送往各诸侯国,与诸王议定出兵与攻伐等事宜,并派使者积极联络南越、东越,里应外合发动叛乱。文书送出的当日,刘濞征召吴国六十岁以下、十四岁以上的男丁为兵士。在春首月甲子这一天,年届花甲的老吴王亲率二十多万大军,自广陵起兵,向西渡过淮河,与楚王刘戊的军队会合。 其实,刘濞存有二心已久。反与不反,只是早晚。正如其在送往各国的书信中所说,他“节衣食,积金钱,修兵革,聚谷食”,夜以继日三十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 在新君登基的这几年,吴王更是紧锣密鼓的加紧谋划。知道胶西王刘卬在诸王中最是好勇斗狠,刘濞就同胶西国秘密勾连;知道已故长沙王吴芮的两个庶曾孙,只被封为诸侯心有不满,刘濞就挑唆他们参与谋逆;知道淮南厉王刘长的三个儿子怨恨父亲的死,刘濞便派使者去往淮南、衡山、庐江三国,谄媚拉拢,并肆意攻讦朝廷。在今上开始削抑诸王封地后,他又开始同楚、赵、齐、燕、胶东、菑川、济南、济北、城阳等国互为递话,行尽蛊惑、煽动及挑拨之能事。而在这些暗中的游说、行贿与许诺下,少数封王不为所动,有的两边摇摆,还有的,则确确实实动了心。 在得知吴国首先举兵后,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菑川王刘贤①、济南王刘辟光、楚王刘戊、赵王刘遂纷纷响应。他们都斩杀了朝廷派来的二千石以下官员,并迅速集齐本国的兵士,浩浩荡荡向西进发。一时间,金鼓齐鸣,杀声震天。七个诸侯王打着“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纠结一处,沆瀣一气,杀向天子所在的长安。 七国联合反叛的消息,以飞一般的速度传到了长安天子阙下,如一滴水滴溅入油锅,在东西两宫和内外朝堂中沸腾开来。虽然知道吴王刘濞迟早是祸患,但是当听闻他真反了的时候,刘启多少还是有些吃惊。还有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反了一个刘濞不算什么,但现在竟然同时反了七、八个诸侯王?这,就有点措手不及了。 汉王朝的皇帝刘启,在三十五岁这一年,面临着即位以来最大的考验。 在接到奏报后,除却最开始的吃惊,刘启的表现与反应,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他即刻令人火速召集丞相以下、九卿以上以及诸将军召开紧急会议,商定应对策略。廷议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 派谁去做这个平乱的人? “如果发生了什么危急情况,中尉周亚夫是真正可以担当领兵重任的人!”孝文皇帝辞世前的遗言帮了儿子大忙。这几年,刘启对周亚夫也一直不错。即位后,不仅继续让他执掌军事,并且擢为车骑将军。 车骑将军者,在汉朝的各色将军名位中,位列上将军之首。论其军事权力和地位,仅次于最高统帅大将军②。由于汉朝皇帝对执掌军权人物的忌惮,无论是三公之中掌治军事的“太尉”,还是统帅汉境内所有军队的“大将军”,都是不常置的名号。有所区别的是,“太尉”只是名义上的最高武职,类似荣誉职位,而“大将军”,却是实实在在的最高军权持有者。对“大将军”这个举足轻重的职位,就算平日不常置,但是军队的操练、统领总需要有人吧,在这种形势下,车骑将军、卫将军、前、后、左、右等将军便各自领受了这项职责。而其中的车骑将军一职,便是无“大将军”名号时,众将中的领军人物。 对周亚夫,刘启可谓倚重。当然,无论能力、口碑、阅历,已故丞相周勃之子周亚夫,也都是此次平叛最好的人选。因此,当皇帝在各抒己见的众臣中说出“周亚夫”的名字时,几乎无人反对这项英明的决议。 于是,刘启当廷将车骑将军周亚夫加封为三公之一的太尉,令其率领三十六个将军,前去攻打吴、楚联军。同时,令各卿各部严守职责,协助准备大军需要的各类后勤补给。在粮草、辎重、兵戈等物资准备就绪后,大军即刻开拔,与地方其他军队一道会师荥阳。 封拜、受符,周亚夫临危受命,毫不推却。在接受天子诏命后,新晋太尉行了君臣大礼,提出希冀与县官单独议事的意思。知道他有机密相告,刘启欣然应允。 退入宣室内殿,只得君臣二人后,周亚夫开门见山道:“臣有一事,需得陛下首肯,方敢放手去打。” “将军但说无妨。”刘启很是恳切。 太尉请求说:“刘濞蓄谋已久,吴军乃是有备而来,而刘戊的楚兵勇猛悍锐,如果与他们正面交战,恐怕很难取胜。吴、楚两国若想西进,必先攻下梁国。臣请求,在臣带领大军出发后,若梁王向朝廷告急,切勿驰援。让吴军与梁军相峙,待两军耗的差不多时,臣定当出兵断绝吴军粮道,届时,叛军必败!” 周亚夫的这番话很有意思。兵未动而粮草先行,但凡打仗,只要没了后勤,再勇猛的士兵也撑不了几日。他是准备要梁王刘武扛起与吴、楚叛军正面交锋的重任,待两军马困人乏时,再一役以毙之!换言之,就是要县官舍弃兄弟,放弃对梁国的救援,以叛军可能倾覆梁地的代价换取天下的胜利。此略十分高妙,且胜算极大,可这样,梁王刘武就危险了。 “攻梁,梁王势必告急。若吴、楚军队攻伐激烈……梁军,万一撑不住呢?”刘启看着他。 “所以,臣才要向陛下呈请!若陛下觉得此计可行,臣才实行。”周亚夫也望着刘启,眼神同样透着狡猾。 “若梁国告急迫切,朝廷却不出兵,朕如何应对梁王使者?”刘启又问他。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只要陛下首肯,届时,臣知道该如何便宜行事。”周亚夫再拜道。 “太尉……这是要朕配合演一出戏呐!”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刘启其实已经做出了决断。重新开口,皇帝只说了两个字:“去吧。” 得到天子默许,周亚夫更是信心满满,施礼拜别离去。 刘启慢慢踱出内殿。 梁王使者那边其实不算什么,他真正顾虑的,是东宫太后那边。吴、楚起兵的消息传来,兄弟刘武就快马加鞭的回去了封地梁国。太后也明白小儿子此次回去为何,这些日,对梁王的安危更是关心。母亲最是宠爱阿武,若是知道今日他与周亚夫的议定……不过,这头虽答应了周亚夫,刘启心头却还盘算着另外一件事——你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难道朕就不知?将全国兵马交于周亚夫统领,他以为,皇帝就真的那么放心他么?因此,刘启准备启用另外一个既能掣肘周亚夫、自己也放心的人。可要用这个人,得去太后面前一趟。 东宫长信殿内,皇太后窦氏正翘首以盼,心中焦急的想着长子会带来怎样的消息。吴楚七国举兵谋乱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也传遍了后宫,小儿子刘武早已赶回梁国,加紧秣兵厉马,在都城睢阳严阵以待。梁国乃叛军西进必经之地,要下长安,必先下梁国。泰一神保佑她的武儿,可不要出什么事! 听见长御奏报御驾来到时,窦太后慌忙让侍儿扶着从内殿出来,边走边呼道:“启儿,商量的如何了?” 刘启大步走向母亲,伸手扶住她向前摸索的手,和声劝慰道:“阿母怎么走得这么急?当心脚下,儿子这不来了么。” 听见刘启的声音,窦太后反抓住他的手,急切的问:“快告诉老身,廷议如何了?” 刘启扶着母亲慢慢坐下,简明扼要的将结果告诉了她。当然,没有告诉太尉的那番话。听说县官决定由周勃之子周亚夫将兵,且还有三十六位将军一并前往时,窦太后稍微松了一口气。 “已故武侯不仅乃开国重臣,还是先皇即位的大有功之臣,对朝廷忠心无二!周家又乃将门世家,都说虎父无犬子,如今陛下选择他的儿子周亚夫领兵,老身就放心了!” 刘启笑笑:“四年前,我随先帝去霸上、棘门和细柳三处军营巡查,唯有亚夫将军统帅的细柳营军容严整、号令严明,被先帝赞许了很久!如今,儿子已经加封他为太尉,同时领车骑将军名号,待粮草、辎重等筹集到位,大军即刻开拔。” 窦太后直点头。 刘启继续道:“阿母,此次七个诸侯王联合反叛,纠集的叛军有百万之多,此事非同小可!虽然封拜了条侯担当平叛重任,可把朝廷的军队悉数交与一个周亚夫,我还是不放心!” “那——我儿准备如何?”窦太后发出疑问。 刘启顿了顿,将心中打算抛出:“我想封拜一位大将军。” “什么?!”就是没有领过军打过仗的窦太后,也知道“大将军”一位的重要。自汉家开国以来,天子只有在极其重要的时刻才会启用“大将军”的名号。距离朝廷最近一次封拜“大将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次匈奴十四万人马入关,其斥候还打到了长安附近的甘泉。先帝经过深思熟虑,让东阳侯张相如领受了此名位,但在危急解除后,其号也即刻撤除。如今,竟然又要祭出“大将军”这个名号了吗?窦太后刚刚落回去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形势如此迫切吗?”太后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直视前方,既像询问,又像自语。 “刻不容缓。”刘启答道。 “那陛下准备以什么人担当?”窦太后十分平静。 “他已经在前往长信宫的路上了!”刘启淡淡的说。 注①:菑川王刘贤,与吴王刘濞死去的王太子重名,但并非一人。他是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原封武成侯。在孝文皇帝十六年,被封为菑川王。 注②:车骑将军,本文这里尚为汉景帝三年,距离元狩二年刘彻设置“骠骑将军”名号还有三十多年。因此,元狩二年以前,车骑将军都是仅次于“大将军”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