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家名声就是命!弟妹,我老实跟你说,要不是我家阿牛这样,我会大老远的来跟你提这个亲?我们再穷,好歹是清白人家啊!” 叶上秋被窗内的声音惊在原地,这些人,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滚!咳咳咳咳……” 听到母亲的咳声传过来,叶上秋忙抬脚进门,正看见母亲扶着床框咳得满脸通红,还腾出一只手来指着来客,那手直发抖,吓得叶起阳扑过来,抱她的腿,却不小心扯到自己的伤腿,疼得直冒汗。 老妪满脸风霜,盘腿坐在矮榻上,鞋底就踩在褥子上,像只背壳的乌龟,对着叶家娘仨连呼:“哎呦呦,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却丝毫没有抬脚下榻的意思。 “我说弟妹呀,阿秋她爹跟我们阿牛他爹那可是亲生的兄弟,咱们算是亲妯娌,你哪能开口赶我呢?你家阿秋爹是给过继到叶老三了没错,那他们也是堂兄弟,咱们也是堂妯娌啊,从哪一根上论,你都得管我叫声嫂子!” “阿秋……咳……”叶母抓着叶上秋的手,恶狠狠地指着老妪,“……咳……你把这老东西给我赶出去!快……咳咳……给我轰出去!” 叶上秋还没开口,那老妪又抢在头里:“你这样对闺女有什么好处?你一辈子养她,天天被人戳脊梁骨啊?” 她脱下一只鞋,拿在手里,在矮榻上磕泥,没磕干净,就直接在榻沿上刮起来,黑檀木上立刻粘了寸厚的湿黄泥,混着牛屎味,逼得叶上秋一阵反胃,不敢开口,生怕那味道钻进嘴里来。 “我这一路从八角县过来,都不用打听什么药材商叶厚朴,直接问黑狼掳走的姑娘就行了!你说说,这又被人退了亲,以后怎么嫁啊?” 叶母勃然大怒,抓着枕头砸过去,喝道:“嫁不出去我养她一辈子!” 叶上秋不由得庆幸,庆幸自己没摊上李秀才那样的父亲、赵员外那样的公公,庆幸之余,心里涌过一阵暖意。可能是这股暖意抚慰了受惊受辱的心,她平静下来,镇定自若地从怀里抽出匕首,放在桌子当中,冲那老妪道:“你听到我娘的话了?我的婚事,就不劳您老人家费心了,趁着天早上路吧,兴许还能赶在天黑前到家。” “你还跟我亮刀子?”那老妪从榻上下来,高声道,“你想干吗?”声音洪亮,但是气势已经弱了下去。 “我买这种家伙,反正不是用来削果皮的!”叶上秋故意把匕首攥在手里,“我们叶家现在是孤儿寡母,连阿猫阿狗都要跑来占便宜,我不多长个心眼防备一下怎么行?” 老妪提着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要讨嘴上便宜:“残花败柳!我看你能狂到几时!” 叶上秋故意高声喊:“阿阳,姐姐给你扎个老乌龟,你说好不好啊?” 老妪边骂,边扯着儿子往外走,那牛哞哞叫了两声,很快消失在巷尾。 叶上秋给母亲倒水,服侍喝下,方忍不住笑出来。叶母也笑,边笑边拍女儿的手,夸道:“我这当娘的都没料到,原来我女儿这么厉害啊!”叶上秋抱着母亲胳膊撒娇:“那还不是跟您学的,有娘您给女儿撑腰,我什么都不怕!” “我还给你撑腰?” 看到儿子也爬过来,叶母一手搂一个,笑道:“你娘这一辈子,身子差,命也不好,没办法,就只能活个脾气了!” “您命还不好?哪个命不好的敢有脾气?”叶上秋吸母亲身上的药材味,熟悉又安心,“爹就喜欢你有脾气的样子,他说看着就硬气,比他好。” “你爹就爱跟你们胡说八道!”叶母嘴上虽是抱怨,眼里却都是笑意。 “要说脾气差啊,范家老四倒是跟我有点像,当初要不是嫌他脾气差,怕你受欺负,给你们俩结亲就好了!那孩子脾气差归差,性子比他那几个哥哥都正直!” 叶母抚着叶上秋的头,叹道:“你这孩子命不好!也罢,往后要有好的,娘就许你嫁,真遇不上好的,娘养你一辈子,爹娘要是都没了,就让阿阳接着养!” 叶母摸摸儿子左脸,温柔问道:“是吧,儿子?” 叶起阳狠一点头,继而又低头道:“昨天四表哥还跟我说,我是家里的男人,要照顾娘和姐姐,可我没做到,我又怕疼,胆子还小,”他说着,眼泪又要涌出来,习惯性地抬手去揉,刚抬到一半,又缩回来,嘴一撇,“还老哭。” 叶上秋伸手捏捏叶起阳粉白的脸,安慰道:“阿阳还小,姐姐小的时候也老哭,现在还不是很厉害?” “嗯!”叶起阳抬头道,“姐姐昨天还骂捕快呢,可威风了!” 叶上秋一愣,尴尬笑出来。 叶母转向她嘱咐:“那小捕快是来查黑狼的,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告诉他,觉得委屈就来跟娘说,那是外人,别跟人家过不去。” “我没跟他过不去,是他说话难听,什么叫黑狼到了我们家就收敛了……” “阿秋,”叶母制止叶上秋,“这几天你还不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吗?” 叶上秋缄住,想起包子铺老板、赵员外家的黑仆妇、范家丫鬟的话、范伯青的信、昨天晚上的赖汉、刀铺门口的老妪,还有刚才赶走的那对母子,心里又酸有苦,只能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叶母揉着女儿的肩膀,继续说:“往后你得学着分辨人心,而不是他们说的话,你得分清他们是口蜜腹剑,还是良言逆耳,记着了吗?” “嗯。”叶上秋点头。 “别忘了黑狼还在外面逃着呢!以前都说没人见过黑狼长什么样,又说见过他脸的人都被杀了,所以才一直抓不着他。你看过黑狼的脸,他一天不被抓到,娘的心总是悬着。好孩子,下次那捕快再来找你,你千万帮他,知道吗?” 叶上秋又点头。睡过一觉之后,她其实已经后悔了,张道年说的话虽然听起来刺耳,但她也知道,人家不是那个意思。更何况,张道年救了她两回,替她出过一次头,身为公门捕快,被四表弟那样使唤还不翻脸,实在是很对得起她了。 叶上秋正想着,听见叶起阳说:“姐姐,你干嘛不把黑狼的脸画下来,交给那个捕快呢?” “是啊,”叶母也附和道,“上次看你在院子里给大伙画像,不都说好吗?” 叶上秋嘴上解释:“我那是帮爹画药材画多了。” 但她心里的解释却是:她不是不能画,是不想画。别人她不知道,但她画人像,要么是对着眼前的人脸,要么是对着脑子里那张脸,反复比对、琢磨。旁人她都能画,可是黑狼,只一双眼睛就折磨得她夜夜梦魇,真要对着黑狼的脸比对、琢磨几十回,不是要她的命吗? 可是这些话她不想跟母亲和弟弟说,说了,就会把那个魔鬼带到他们梦里去。她不把魔鬼送给他们,并不全是出于体贴,而是知道,就算说了,痛苦也不会减轻分毫,反而会因为让母亲和弟弟陪她一起痛苦,而更加痛苦。 夜里如期而至的,除了梦魇,还有爬墙头的无赖。叶上秋憎恶他们,就如同憎恶今天那老妪,她甚至叫来范季青帮她把矮榻换成小床,这样更方便她手握匕首,藏在墙后,从而出其不意地对付那些淫/虫。 就比如现在,窗外那人正如发情的狗一样闷哼,脸贴在窗纸上,连半张的嘴巴轮廓都很清晰。叶上秋往大床上看了一眼,母亲果不其然醒着,正把阿阳抱在怀里,她没再犹豫,握着匕首猛刺过去。 “啊——” 匕首刺在赖汉脸上,可能还伤了舌头,对方没能发出很响亮的叫声,嗷呜嗷呜的,像狗一样夹着尾巴跑了。 叶上秋回头看向母亲,嘴角露出反击成功的微笑,但是母亲没有。黑暗里,她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她知道母亲没笑,不仅没笑,可能还哭了,因为她听到母亲跟她说“好孩子,委屈你了”的时候,声音里有强忍的哽咽。 之后几晚,她又如法炮制,连续伤了好几个人。其实,这已经远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以为,那些人会互通消息,会有防备,会有新招,但他们就像是排队往池塘跳的青蛙一样,相继把脸伸向她的匕首。 叶上秋这才发现,原来心虚的人这么不堪一击,那些白天骂她、晚上骚扰她的男人最不堪一击。他们被扎了脸,莫说去衙门了,要不是范季青告诉她总有人鬼鬼祟祟去医馆看脸,她简直以为自己一匕首扎死了他们呢! 但是,事情的走向还是比她想的要复杂一些。 那天,她例行采买,例行受气,不想回家时突遇暴雨,于是躲进沿街一家铺子避雨。天上雷雨交加,间或劈过一道闪电。铺子里有些黑,但是她一进去,本来还在说话的人就都停下来,偷偷看她,偷偷说话。她站在铺子最外面,只求雨水不要兜头浇下,并不介意衣服被打湿,但是那些人还是用目光推搡她,一心要把她挤到雨里去。 叶上秋生气,目光像匕首一样回刺过去,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那个时候,一道闪电突袭,将屋里照得透亮,每个人的脸都跟白无常似的,其中一位脸上糊着膏药的男子在与叶上秋对视的瞬间眼神一怯,扭过头去,将贴膏药的左脸藏了起来。 那个人,叶上秋认识,他可不是什么街面上的无赖,那人也住在黑石巷,出事以前,每回见了叶上秋,都亲切慈祥地管她叫“叶侄女”。 在白色闪电中,叶上秋冷笑出来,在那片刻的安静之中显得格外恐怖又深刻,以至于白光消失之后,叶上秋冷笑的脸还凝固在众人的视线里,直到雷声炸开,众人才惊觉:叶上秋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