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下雨了。” 和着关上门也掩不住的雨声,明理叹了口气。 “不是挺好的吗,这样空闲的夜晚可是很少有的呢。” 听了圣子的话,明理精神再次振奋起来。——穿着漂亮的衣服,坐在吧台里自在地喝盛放在水晶玻璃杯内的葡萄酒和同伴闲聊,而且没有啰里啰嗦的男人,对工作于繁华夜间世界,银座的女性们而言是正是少有的惬意闲暇。 “哼。” 美咲高傲地撇了撇嘴。因为清酒库存不足,不得已临时劝走在店内玩乐的客人们,提前闭店休息,但能清闲下来也不是那么讨厌。美咲随即站起身取出一小撮散发着馥郁香气的香粉,放进空气净化机里。独属于自己的小小堡垒中弥漫起甘甜的味道。 “那么,碍手碍脚的男人们也不在,果然这正是一个雨夜评定调侃的好时候呢。” 就像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圣子相当兴奋地击掌说道。美咲若有所思地点起了一根烟,翻看起元日前的账目。 (要是男人夹在这之间估计会哇哈哈地笑的合不拢嘴吧。) 有明理那样具有明星般璀璨美貌的姑娘还有圣子那种不脱稚气的青春少女在店里帮忙,今年的营业收入又创了历年来的新高。“没得事 ,我可是倾慕妈妈桑这样的成熟美人才来的,怎么样,下次去热海旅行的时候,和我一道吧?”当然也总有老头子对着风韵犹存的美咲大献殷勤,明明一见到年纪只有自己一半不到的明理和圣子完全是一副神魂颠倒的老痴汉样子。 “好像有人在敲门,我去后门看看。” “明理啊,先把这里的单据拿上。如果是清酒供货商,一定要核对一下酒品的清单,打理酒吧的事,你也稍微学着做起来。” “知道了,阿姨。” 明知道那个孩子并不会继承自己在银座的事业,但在家事之外美咲迫切地想要培养起明理别的方面的技能。“我对你可是毫无指望的。”美咲看见坐在座位上不动,更热衷于在玻璃光影下玩弄彩色美甲的圣子吐了口烟圈。 “总对别人有所指望,不会老得更快吗,妈妈桑?” “如果有你这样的女儿,我一定会被提前气老。” “所以妈妈桑为了保持美貌才一直没有结婚嘛~” “不,我没结婚,只是身边尽是些蠢男人罢了。” 虽然还能抽上好几口,美咲先行干脆利落地掐灭了烟头。 啊咧,闻到了酒渍果子的香气。 “阿姨,知里姐带点心过来了。” “晚上好。本来一早拜托圣子晚上送这些东西过来的,不过那孩子又忘了,我下班回去以后才发现.......” 还穿着工作套装的佐佐木知里向美咲微微鞠躬。美咲举起了烟头品评到:“头发烫的不错,很符合你的脸型。” “嗯。”虽然露出了有些难为情的笑容,佐佐木少见地接受了美咲发出的赞美,更加仔细地拨弄了一下微烫之后垂到胸口以下的发卷。圣子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补充了一句:“那个大叔也夸过京姐的头发。” 绝对不是在职场里遇到的关系一般的男性,看看佐佐木那一副已经不太自然的表情举止就知道。 “坐一会吧,知里姐。今晚大家都在等清酒供应商送货,店里闲着没太多事做。” “就是,就是~~晚点一起坐末班电车回去吧,京姐~” “总是丢三落四的你怎么好意思说这么多。”美咲顺手往圣子的脸上推了一把。“把姐姐用的口红呀眉笔借来 ,又落在化妆间里,求着我和明理把化妆间翻个底朝天找东找西,都怪你这没心眼的丫头!” “可是妈妈桑又不让我用明理姐的化妆品,自己买那些太贵了,还好京姐够大方愿意借给我。” “呵呵呵呵。” 尽管温柔地从不说抱怨的话,怎么看都觉得佐佐木其实正在苦笑。 “你太纵容她们了。” 美咲摇了摇头,但注意力还是忍不住放在香气四溢的酒渍果子上。 “味道还不错的,美咲小姐也尝点吧,因为用的是冬季时令酒和之前的口味不太一样。” “反正快到新年了 ,大家吃点果子提前庆祝一下好了。” “那我也......” “明理你不可以吃太多高糖的东西!” “反正都快过年了嘛!” 完全不知道客气,圣子已经取出放在橱柜里的四份银叉子和小碟,选出自己的一份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受此感染的明理也合掌祈祷道:“我开动了。” 事态硬是发展成了美咲无力回天的局面。 “慢慢来吧,美咲小姐,偶尔放松一下也很不错。” 自己从来不吃果子,只是安静坐在一旁往酒渍果子里随时再倒入一些酒酿的佐佐木向美咲露出了温婉的笑容。 总感觉自从三日月町搬出去以后,那个人笑的次数就增加了,表情也逐渐丰富起来。脱掉工作服外套后,原本堪比搓衣板的身材也稍微显露出了玲珑的曲线。果然还是陷入了和男人的恋情吧,也不知最后种出怎样的结果。 “人都到齐了,差不多可以开始雨夜的品评了~” “雨夜的品评 ,源氏物语里面那样的是吗?” “我还是不参与比较好......” “京姐不要有了恋人就逃掉这种话题啊,美咲小姐也有很多评论要发表吧。” 不,美咲可一早就看穿了环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些狂蜂浪蝶都是些无可救药的蠢男人,根本不屑发言,但是考虑到明理对男性的认知,啊啊,真得很在意!! 这可是作为女性的必修课!! “从明理开始吧。” “为什么不是从我开始啊,妈妈桑,我才是提出者!” “别吵了,到你说话的时候又不会缩短舌头。” 还没完全弄清品评的规则,明理很是无助地摇了摇头。 真得是要从基础开始教起啊,美咲呼了口气,诱导到:“那么明理,对女人来说男人大概能分成四种。试着说说看吧。” “种,种类……哎哎,应该年长的,年轻的,能赚钱的男人,和不能赚钱的男人吧。” “不及格。没一个对的。你简直失去了同龄人该有的心情了。圣子,你来说说看。” “是!适合当恋人的男人,适合当丈夫的男人,适合当朋友的以及讨论以外的,对吗?” 明理对这个比自己小的美少女辛辣的处理方式而惊叹……啊啊那是什么啊!? (还有那“讨论以外”是什么啊圣子——) “合格,全部正确。倒地是知里小姐介绍过来的呢。正是如此。” “但是美咲阿姨,什么正是如此,稍微那个——” “啊,如果一堆男人聚在的话这时候一定会坦然地列出‘希望成为情人的女人’吧,首先就由明理来谈谈刚刚提到的四种男人吧。” 明理失去了接话的能力。然后第一次了解了自己的立场。……是最差的。 (我,我最不擅长的事——) 但是无法反驳。 “明理姐对我提出的几点有异议吗?” “……不,不太能分清适合当恋人的男人和适合当丈夫的有什么区别……” “啊!?” 不止是美咲,原本不过坐在一角安静添酒的佐佐木闻言也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对面的圣子扔下银叉子扶住桌面大半个身子探过来激动地说道: “那可是基本中的基本啊,明理姐!不行,由着这样单纯美丽的明理姐在银座工作,一定会被别有用心的男人欺骗的,明理姐,今后由我来守护——” “我才是明理的阿姨,不要不把我放在眼里!要是有人敢多碰我可爱的侄女一根指头,我都不会让他在这银座能平安无事地全身而退!” (连,连基本都不知道的我——!?) 明理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对于一直勤奋努力希望给身边的人帮上忙而不是坐等别人守护的明理而言真是相当大的打击。 “对不起,阿姨.......” “明理酱,一直都很能干呢,再尝点果子好吗。” 佐佐木往明理的盘子里又添了一勺,在这种时候,反而是没有被明理的美貌激发出过强保护欲的佐佐木更像一个亲切和蔼的阿姨。 “不行,一定要在这方面好好教导明理,好好听着。对了,就拿晴信君来说你是怎么想的?” 不知为何圣子看着佐佐木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晴信君……嗯,有很多钱,各方面都很出色。来我们家吃饭,展现的也是和旧居不相称的优雅和品格,而且经常挂念我们,也很会照顾猫咪,仔细想想的话那应该非常出色的男性吧” “但是他身体方面似乎很不好欸。” “……一直都没什么起色呢。每次劝少爷多保重一下身体,总感觉建议被当成耳边风了.......您再来点是吗?” 美咲伸出带着镶嵌红宝石手链的手腕,接过了佐佐木重添的甜酒。品评到:“是啊。少爷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但如果作为终生相伴的人,身体方面的疾病必须权衡再三。过于出色的家世,对我们这些工作在银座的女性而言,也是无可逾越的墙,就算结缘也怕最后是哭着被对方家拆散……哎,晴信君意外的最适合做朋友。如果他将来真得爱上某人,一定会成为无与伦比的恋人兼丈夫那种数量极少的男人哦。再也不会看上别的女人吧。” 明理点了点头,似乎逐渐明白了分类品评的方法。 佐佐木往自己的杯里倒了一点葡萄酒,补充道: “如果是明理这样贤惠又能干的女孩子还是有可能嫁入高门的。” 圣子险些把果子都吐了出来,美咲却一脸赞赏地不住点头。 “我不同意,以明理姐的美貌,配给小浣熊一样的高中男生太浪费了!!!” “我也只是把晴信君当朋友而已......” “圣子,把嘴角擦一下。”佐佐木提出了自己的手帕,示意圣子别再说下去。 “也对,晴信君实在太嫩了,没有那种坚定地要与某人一生一世走下去的强大决心。有点不同的是,经常和晴信君在一起的桐山君呢。不太懂得人情社交,更加没什么风情,不适合成为恋人,但作为朋友和丈夫却是特等的。因为天然的个性专一,所以应该和晴信君一样不会陷落吧,一旦陷下去就绝对不会见异思迁,应该会穷尽一生去爱某人才对。” “嗯。确实,零君如果作为婚约者的话应该会很可靠……就是和女孩子相处总有点呆呆的,只知道坐在一角偷看啊脸红啊什么的……该说个性过于优柔了吗?” “观察得很细致啊,知里姐,莫非因为......” “我主要是为了明理和小雏还有小桃才忍不住细致观察了一下。总往家里跑的男孩子,由年纪大的人验证过人品更好一些。美咲小姐和我都是这个立场。” 佐佐木心平气和地说道,被点到名的明理忍不住扶住了泛红的脸颊。 “真讨厌,知里姐居然说这些话。” “年纪大的人的立场,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见圣子的狂笑,保持风度没有直接发火的美咲继续说道:“没关系,桐山君纯纯的天然呆也算是可爱之处。不挺好的吗,有什么心里话全都坦诚地告诉他就可以了,他一定会努力为你分担。” 明理瞪大了眼睛……能够干脆地说出如此坦诚相待的话的银座妈妈桑美咲果然不同寻常。 “可是,温柔的家伙不一定就适合成为结婚对象,跟我一起搭档跳舞的男伴总是一味地迁就我,而不好好想想自己身为领舞者的责任。对职业舞手而言,舞伴就是结婚对象,正因为那家伙太温柔了,我们这队组合才一直没有晋级。再和这样的对象缠下去,我会拖到二十岁都无法成为职业选手的!!” 也确实有这种情况呢,对方是对谁都很温柔的人,所以无法猜测到对方的心意。如果产生思慕之情的只有自己那真是再痛苦不过了。 “最符合妈妈桑心目中风趣帅气出手阔绰的年轻人,我猜是每月来一次店里玩的樱井先生~” “哦哦,那个年轻人啊。”因为放纵自己吃了许多酒渍果子,美咲感觉自己晕乎乎的,但还是准确唤起了正确的记忆。 “樱井先生确实很擅长得到别人的心,是个本来就不会成为一个女人的男人哦。但是自己却没有察觉到这点。再加上有一点小聪明,就更糟了.......大概至今为止都不曾动过真情,要是认真的话我好歹也会发觉的.......” 不是在说那个年轻人的事,而是不小心说出了许久以前常来找自己的某个人的事。没有人知道,即使一夜也好,只要给与了真心就不会后悔,哭泣着也会坚持下去的美咲。 “抱歉,好像清酒和葡萄酒混在一起更容易醉。” “我才不会喝醉,再来一杯。” “比起樱井先生,特别喜欢钓鱼,汉气满满的那个老爷子也很不错。再年轻个十五岁,和妈妈桑在一起还满配的~虽然照他的性格,比起和谁成为恋人,应该和女性发展成朋友关系就到此为止了……不对,能帅气地说出:不打算成为任何人的东西,只会与客人们结下友情的妈妈桑最合这种人的胃口了!” “啊,因为那位,阿姨店里的客人才以棋士为主吗。” “不是这个原因啦!” 美咲很难得地像年轻姑娘一样把脸转向一边。 虽然不曾在美咲店里工作,但也对其间略知一二的佐佐木冷彻地分析道:“如果说的是将棋界的老师,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太可能改变心目中最重要事物的排序了。美咲小姐或许还是希望能有个守护自己的人吧。” “哼。我可从来没想过要让男人守护我。” “因为阿姨很可靠,所以大家才都依赖您的,但是一个人的话太辛苦了。总觉得需要一个即使不用言语只是能够让心灵得到休憩的人在身边……每次那位带新的客人上门玩的时候,阿姨脸上都焕发出名之为青春的光彩了哟。总是来银座喝酒取乐的男人作为恋人和丈夫会有点麻烦,但是对于美咲阿姨的情况而言,反而适合发展成友情以上的关系呢!” 美咲很少见地有些脸红。紧紧地捏着明理的鼻子。 “真是的,为什么对别人的事这么上心,对自己的状况却什么都不了解呢。” “稍微松手吧美咲小姐,对了,混合酒里葡萄酒多倒一点可以吗?” 顾着表达自己的观点而没太喝酒的圣子和在美咲面前不敢吃太多酒渍水果的明理都没有什么醉意,反而是美咲不断地喝下佐佐木倒进杯里的酒已经开始露出醉态。佐佐木偏偏是怎么喝也面不改色的体质,很容易就骗下敬酒对象连着喝下比平时多得多的酒。 “你如果分手了,来我们店兼职吧。喝了酒以后最能看出男人的品性。最适合你的那种草食系就算喝醉了也是默默地不给人添麻烦,你可以借机关注一下。” “就算要挖角,也不好说这种话吧,阿姨。对不起,知里姐,千万不要在意!” “嗯,不过在那个人之外能接受我的对象大概不多吧。如果有一天,那个人决定和我分手,我想我今后可能都很难再爱上别人了。” “啊,那就是本命吗?”虽然牵涉的是别人的恋爱故事,明理却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幸福那般,眼角闪着感动的泪光。醉了不少,头脑仍算清醒的美咲有点无情地戳破到:“在正式结婚之前,各种各样的变数都可能发生。结婚之后的变故,啊,跟你们说了也没用......” “结婚以后,总会有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吃过年旬菜的人,只要是一家人坐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 “能吃明理酱做出的旬菜,一定是幸福的一家人。” “总顾着夸奖别人的家庭,你自己那方面的苗头怎么样了。到了你这个年纪,撒娇也好,威胁也罢,女方总得想办法主动提出来结婚呢。远的不说,元日有考虑两个人一起过吗?新年一过又长了一岁,青春不等人啊。” 对于美咲的刨根问底,圣子不服气地答道:“京姐不需要结婚,明天也可以和我一起吃超豪华的外卖旬菜~想吃的话,每年都可以吃到!” “结婚的事吗,我也不知道呢。”佐佐木把给玻璃酒杯放在纤细的手掌中反复把玩:“也许同住一个屋檐下,反而会带来更多麻烦。再说结婚以后,我在职场里的处境........” “现在没有住在一起吗?” “阿姨问得也.......” “京姐可不是会傻傻地全身心倒贴给男人的女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保有魅力感啊,妈妈桑不也这么教的?” “二十岁不到的小丫头别说这种漂亮话——那么,还住在莺谷了?附近风月场太多,约会很不方便吧,也不好意思邀请对方去自己的住处坐坐,没关系吗?” 虽然没想到美咲突然对自己的事那么上心,佐佐木还是礼貌地笑着,往美咲和自己的杯子里斟满酒。 “没有关系的,毕竟平时能够见到的时间就没有太多。对我而言,男性分类为父亲一样的人,孩子一样的人,没有关系的人,以上三种就就够用了。嘛,像朋友一样的选项也有,但是男女间纯粹的友情已经越来越难见到了。年轻情侣之间的浪漫恋情什么也是,到了这个年纪好像没什么期待了。” 很不妙,真得很不妙。如果不赶紧提醒佐佐木,她今年的恋情搞不好会因为过于平淡无疾而终的。在三十岁期间如果还不抓紧把自己嫁出去,接下来想要结婚几乎不可能了呀!而需要被提醒的本人却只是文雅地笑啊笑,不断往别人的杯子添加丰盈的美酒。 “请千万别担心我的事,每天做着自己的工作,还要去歌牌会练习,并不算寂寞呢。那个人虽然很忙,在邮件里还问我要不要拿一些故乡寄来的土产回去,因为不好意思没去拿,但想想已经挺高兴的。” “每天都不寂寞”,就算这样告诉在座的其余诸人,根本就找不到关键意思吧。和那个时候的美咲的处境一模一样。 “简直跟傻瓜一样!”不知道为了什么动了气的美咲,有点摇晃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要往化妆间走。 “妈妈桑还说没醉,走路倒是和喝醉酒,好比鸭子一样前进的女人很像呢.......” “闭嘴,不用你来扶。” 如果换在一般的店里敢和妈妈桑拌嘴的女孩子应该被炒上千百次了,还好是在美咲的店里。 “别看圣子总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有时候还挺懂得人的心思呢。坐下来吧,明理。” 佐佐木摆手示意明理重新坐下后,从手提包里取出三个素雅的纸信封递了过去。 “因为美咲小姐在,我不太方便拿出来,就当是姐姐的一点心意好了。新的一年,顺顺利利。” “这怎么好.......” “没关系的,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说我想说话的而已。恋爱方面的事,没有什么经验传授给你,不幸的前车之鉴倒有很多,因为肯定不会发生在明理身上所以不说也罢。” 婚恋方面,佐佐木似乎一直不太顺利。明理实在无法猜到什么样的过往才铸就了佐佐木文弱外表下的倔强,只是邀请道:“大晦日,知里姐来我们家吃饭吗?” “不麻烦了,毕竟我还等着圣子请客吃豪华的外卖旬菜呢。十多年都没吃过旬菜这种东西,去明理家吃饭,这么多人坐着,说不定不敢动筷子了。” 并不是客套话的婉拒,而是真诚地点出自己的处境。就算无法被纳入到某个大家庭之中,和同为关西人的圣子尝尝看外卖旬菜也好过以往一个人躺在床上对着虚空重复着无法传达的碎语。 “信封,会不会太显眼了一点。要不明理直接把钞票放自己钱夹里,信封先还给我?没关系的,金额不算大,拆开来不用不好意思。” 贺岁钱确实不多,三张印着大科学家野口英世头像的千元钞票而已。 “在我看来,最适合明理的男人其实是——” 没有等佐佐木做出雨夜的评判,肩膀和头发上沾着雪的粗米爷爷和桐山零进入了银座的小小堡垒。 “哦,明理,美咲还守在店里吗。外面下着挺大的雪,不好走,所以接你们回去了。” “为什么小零也.......” “我看川本先生又要拿衣服又要拿靴子太辛苦了,想着稍微分担一点......小桃已经哄她睡着了,但是小雏她一定要等你们回家以后才肯睡觉。” “嗯、嗯。”佐佐木站在明理背后向零顿了顿下巴,零不由有一种被看穿小心思,脸颊发热的感觉。 “知里姑娘来了啊,新出的点心什么时候过来尝尝看吧。” “谢谢您,不过太甜的我可能吃不了。” “会给你准备一些符合口味的特别试验品的,作为顾客,新的一年也请多多关注。” “请多关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鞠躬,但是看着年长的粗米爷爷行礼了,零也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小脑袋。嘛,也许明年在将棋小屋内也会频繁见到佐佐木吧,和zero猫坐在一起,在棋谱所汇聚的意义世界里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喂,美咲,喝多了吗,还要小姑娘扶着走。” “才没有,我还要守在店里等清酒商人把不足的库存补齐。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一定要打电话过去狠狠投诉。” 佐佐木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刚好十一点过半,清酒供货商应该赶不过来了,赶末班电车也有点岌岌可危。 “在这个时间点,别想赚钱的事了,跟我们一起回家吧,点心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啊,好重,是和服的重量还是美咲你变胖了。” “太气人了,爸爸居然认为我会发胖!” “好好好,你没发胖,是我老了,开始背不动你了。” 在夜店里遇见喝过头的女人,像父亲一样的男人也会背着女人送回住处吧。对明理而言只是朋友,对佐佐木而言更像孩子的少年帮明理披上朴素但厚实的大衣,背向着佐佐木出了店门。 “一路小心——” 重新直起腰来,佐佐木才招呼从化妆间换了常服出来,变得沉默不语的圣子,“回去吧,走快一点还赶得上末班电车。” 不知何时,雨变成了雪。停止下雨的时刻,通常是那个人离开自己回到将棋的世界的时刻。跟有冷彻的雪女这一绰号的佐佐木吐出来的话语一样,淡雪只是一个劲地下着,和下雨的时刻比一点都不温柔呢。 “呐,京姐。” “嗯?” 在没有剩下太多人的末班电车车厢内,稍微交谈几句应该不会给谁造成困扰吧。 “为什么京姐一直留在东京不回京都呢。是因为那个大叔所以留下来了吗?” 还以为会问出什么让佐佐木头疼的问题,居然是这种问题,佐佐木哑然失笑,随即反问道:“为什么圣子不留在关西而执意上京呢?” “东京可是最大的舞台,哪里都比不了的!” “那么,我也是。” 那个时候,恋慕的人对自己说好不容易可以发挥才能的工作不希望自己因为任何人而放弃,非常不想看到自己因为等待他而过于寂寞。这是以前交往过的男人们从未说过的话语。也因为不住在一起,不会再像照顾孩子一样为对方做这做那之后逐渐被厌倦,然后被抛弃。 “比起钱啊,职业地位,京姐还是更看重感情不是吗。从情人那什么礼物都不收,还能坚持每周休日早起化妆。在外留宿的事也是。” 圣子压低了声音。佐佐木出于惊讶眨了一下眼,自以为已经很小心翼翼,其实还是被旁人注意到蛛丝马迹。 “我呀.......” 太讨厌天明雨止的时刻。 不想让对方老实地送自己回去,在车站附近的情人旅馆度过雨夜,这样的事应该有三四次了吧。在天明之前,一边遮着困倦的双眼,一边轻抚着自己的长发,在雨声中陷入了沉睡。平安时代的情人们在破晓之时便要分离,使用着现代情人旅馆的隐秘恋人们也同样如此。仅仅对于这种程度的失去,不安什么的,寂寞什么的,明明已经被封锁了。度过温柔的时光,一个人安静回到住处,留下的只是记忆。 “对方既然说了希望你过去分一些故乡土产,绝对也是想在过年之前见一次京姐,快去快去吧。过完新年假期再回公寓也没关系~撒娇也好,威胁也罢,都是女人的魅力呀,银座的生存法则,京姐都可以用起来~” 一口气说了一连串,圣子敏捷地提起女士用包跑到即将进站的列车的车门处站好,即将到达的一站便是莺谷。 “你今晚,怎么了吗?” 佐佐木仍坐在原位,没站起身。电车到站开门后,圣子终于回头补充道:“那个,京姐,我好像找不见你借我的粉底液了。如果作为新年愿望提出,男方肯定会大方地给你买一整套,所以,今天我先回去了,新年愉快~” “圣子!” 完全没给佐佐木的责骂留出间隙,圣子一溜烟跑出了车厢,电车车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每到新年前后刮起冷风的时候,岛田就开始想吃酒煮芋头牛肉锅之类的东西。没太多精力给芋头削皮再放陶锅里炖一整晚,但把萝卜连皮随意剁碎以后再和老爹他们提前切好分成小包寄来的年糕跟蘑菇或别的处理起来不麻烦的素菜一起扔进开水锅里煮,也是不错的下酒菜。 “收到您的食物,我开动了。” 已经三十多岁的男人依旧像孩童时代一样认真地向着远在北方的土地合掌祈祷。 今年冬天从故乡寄来的慰问品里也有前女友嫁过去的农家寄来的试验品。虽然有些越俎代庖了,但岛田真想说能种出如此好吃的蔬菜,并且还客客气气地把试验品寄给自己这个离开故乡太久的外人享用,绝对是镇上一级认真可靠的男人。仿佛从未见过的那个男人身上看到了故乡摆脱困顿,实现农业复兴的金黄色的未来。 “——开这家伙就不能表现得男子气点吗。对方可是抢了初恋女友的情敌,却一点都不生气!” “那小子在东京好像又交到新的女友了,很漂亮呐。” “和初恋分手之后不是立誓与将棋厮守终生了吗,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 感受到北方故乡老爷爷们的指指点点,岛田打了一个喷嚏。 (恋爱方面的事,请饶了我吧.......) 从学生时代到现在从未收到过情书,女粉丝同样完全不存在。难得和女□□往,总会生出各种各样的小问题。因为自己在恋爱关系中的不作为,才被前女友抛弃。无意间再次翻出当年女友留在家中的分手信,虽然想过事到如今烧掉也没有关系吧,但还是不作为地把分手信压在一堆文件的角落里。 ……简直在提醒二十多岁时的自己是世界上第一差劲的男人一样…… 吃了别人家种出来的蔬菜不一定能帮对方推销产品。出于道义更不该再在背后议论。明天把料金汇款回去算了。 “你们再多吃点。” 岛田把蔬菜年糕拨出一些放在猫窝边。zero猫连同新收养的几只小奶猫都聚集在碟子周围撕咬起年糕来。而年岁最大的母猫只是团在猫窝里,冲新饲主瞄了几声。岛田心领神会,“猫窝里变冷了是吗,再给你加点棉花吧。”“喵!” 直到上周,家里只养了ZERO猫一只而已,但坂道下方的蔬菜店老板在这个年底决定闭店回乡,于是把家里养了几年的纯白色母猫连同母猫生下的三只小奶猫都送到了“那位“很爱护猫儿的穿和服的太太的住处”。该感谢吗,蔬菜店老板找上门的时候,多嘴多舌的青年组棋士都不在,而心思单纯的少爷也没多想,只是高高兴兴地买来了各种猫咪用品摆放在猫窝周围。 岛田一度担心过不同品种的猫放在一起会打架,但猫妈妈似乎已经把zero猫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还真是让岛田松了一口气。冬夜里看到一大窝猫家人抱团在一起,身心都受到了治愈。在故乡村子里所熟悉的猫,要么是山里剽悍到可以从箩筐里抢走野菜的山猫,或者是老爷爷养着专门捉老鼠的警长般眼光如炬的猫,像眼前这些能抱在怀里的可爱毛团反而不常见。 “猫跟女人一样是看起来很柔弱,实际很独立的生物。不知来路的野猫和突然出现的女人,就算喜欢上,也总会有一天因为追求别的东西,再次不见。” 回想起夏季里老会长的告诫,岛田收敛了笑容,闷声把大半罐朝日啤酒喝了下去,胃里升起的泡沫提醒自己没有过多分神的余裕。曾经自欺欺人地想将佐佐木不视为女人而是神之子宗谷的影像,如此才能够在本来只容摆放八十一格棋盘的心中不断怀想关于她的事。如果只是安于妄想此生也不会留下遗憾,但关系明朗之后,说是纯洁或不纯洁的愿望都好,更加想要抱紧身为女性的佐佐木。在一起时所感到的温柔慰藉,清晨道别之后会再次萌生期待,如此之事,不断重复。 “如果不去忘年会,大晦日说不定还来得及见一面。今晚先把必须的工作解决掉!\" 这句宣言如果被每个忘年会都在银座喝醉倒在漂亮女侍膝盖上的神宫寺之流听到一定会拼命吐槽:“你以为你是情窦初开的中学生吗。现在连中学生都有大把人扔下升学考,和小女友跑去咖啡馆以温书之名卿卿我我呢。”实际上如果有重要的对局,就算是沉迷年轻姑娘美貌的藤本也没那个魄力抛下头衔战不去准备而去和情人约会,但吐槽自己在将棋方面难缠的对手的私生活,总是一件乐事。 在岛田卷起袖管决定继续工作的时候,吃饱了年糕的猫儿们好奇地聚集在放在榻榻米边缘的手机处,然后,不知哪一只按下了最上方联系人的通话键。 听到声音后知后觉的青年棋士正准备随手关掉已拨出的通话,但看到了心中所牵挂着的号码,迟疑了一秒,而就在一秒之间,对面接通了电话。从另一头传来了佐佐木柔和的问候声:“晚上好。” “哦,晚上好。” 一边在心里默念着“这么晚才给她打电话会她添麻烦吧”一边还是举着电话在棋盘边坐下。 “回去了吗?” “嗯,回来一阵子了。指导局的地点有点远,总算是赶上电车了。” “晚饭有好好吃吗。” “回来煮了年糕,唔,我知道对胃不是特别好,但还是吃点吧,毕竟爷爷们特意寄过来了。猫儿们吃得也很开心。是我住的附近的那家蔬菜店养的猫,因为他们要搬走了,就把猫妈妈还有她的孩子们放在我这养。” “增添了新家人呢,可喜可贺。” “托你的福。” 没有想太多就回了一句,但收到听起来像外人一样的客气回应,佐佐木在电话另一头似乎失去了接话的能力。 “因为你经常去那家蔬菜店,店长先生已经记住了你,所以才把这几只猫托付到我家。主要还是因为信任你。” 对zero猫来说,多了母亲和兄弟姐妹确实是可喜可贺的事。但对三十多岁的单身男性而言,即使有正在交往的对象,但因为女方的心意一直有点捉摸不透,眼下无法确定最后是否能缔结因缘正式成为家人。并不是紧抓不放就能得到女人的身心,抓得越紧,从掌心里遗失得越多。岛田摊开了紧抓的棋谱,开始布子。 “那家蔬菜店搬走以后,要买食材只能走远一点到民营超市里去买了。说来,你好像一直很爱吃他们家的茄子,不知道超市里包装好的茄子是不是和他们家店里卖的一个味道。” “我没这么挑食,”岛田参照着棋谱,将桂马放置在战略性的位置。“从山形那经常寄来蔬菜水果什么的,不用总掏自己的钱包。” “请把那个当成我的债务偿还吧,除去已经补上的部分,每周一次家事帮忙,嗯,折算下来还有六、七年的样子。” 一周一次见面实在是太过短暂的相会。但说出还有六七年的偿还期限之后,电话两端都忍不住发出笑声。 “从御茶水的歌牌教室出来以后再一起去哪里喝点怎么样。” “诶,你不是只有四月到七月这段稍微清闲些的时间才去御茶水那边授课吗。现在连一月份都还没迈入.......” 岛田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棋谱,扶住额头无奈回复到:“抱歉,刚刚看错了,棋谱是三月底和宗谷对局时用的。” 扛过狂风暴雨的三月,尚未想到会和佐佐木发展成现在的关系。 从通话筒里漏出了风声和呼气的声音。佐佐木似乎跺了几下脚。 “太冷的话,早点回去休息。” 能想象到佐佐木结束加班走回住处的娇小身影。多少不放心恋慕之人的安全,岛田迟迟没有挂断电话,那边也是, “什么时候,可以见一面呢?” 2六飞车,中盘告一段落。 “那么,明天方便吗?我把要做的事都今晚做完。” “明天,如果说的是大晦日的话,已经到了呐。” 忍不住切换通话页面看看主页所显示的日历,终于注意到从没有关紧门窗的内室渗透进了风声和雪花落下的声音。纤细的脚步踩在门前的碎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好比砂锅里食材煮沸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含笑的说话声,香气与白雾里,身为家人的女性伸出了优美的手腕。 下雪天向真正的雪中天女许下愿望的话,会见到在白雪的梦境里出现过的那个人吗?如果不是的话,也请让外头的冷风吹醒自己开始发烧的脑子,恢复冷静快点开始下一局的研讨。 岛田打开了面向坂道的门。在今天將要結束的午夜時分,人們蓦然回首,像遺忘了什麽似的,心中埋着有些伤感的牵绊。自己所爱慕的女性,并非野兽,不会与自己并肩战斗,并非花朵,不会一味将自己裹藏起来,那个人是跟自己一样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脚踏实地活下去的平凡人类,注视着不可测的明天。 “是说到了明天、明天就能见面对吧。” “嗯,欢迎回来。” 登上坂道最后一级的女人在门前笑着把伞收好,任由细雪落到鬓角。灰色的天空中星星心無旁骛地閃耀,坂道上刮着明日复明日的风。 “真厉害~” “没什么,把萝卜切碎了,和年糕一起煮.......”正调动脑筋想办法推广一下山形农家的蔬菜和年糕,但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佐佐木根本没将注意力放在桌上的年糕,而是端坐在一边打量少爷亲自拼接起的暖和猫窝。见状,岛田松了口气,顺着猫窝的话题补充一句:“垫子虽然是以前用旧了的,质地还不错。我又加了一些棉花,让他们这个冬天可以暖和一点。” “你在这方面一直都很用心呐。” 佐佐木突然转过脸来望向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没有点被炉的房间里,习惯性在室内脱掉工作服外套的女性缩起了肩膀。 “再拿一件外套给你吧,你穿的这一件盖在膝盖上会暖和点。” “不用了。”佐佐木摆手拒绝道。 “毯子呢。” “也不用了。还是忙你要忙的事吧。”再次领悟到彼此的关系正是理解方向相差太多的笨拙类型,佐佐木叹了口气,起身往厨房走。 “没想到你会过来,锅里的年糕汤已经盛完了。碗里剩了点,要分给你吗?” “晚上是不吃年糕汤的。”佐佐木把揭开的锅盖重新盖了回去,从冰箱里取出了特定的时令酒和茶杯,回到猫窝边坐下。 冰镇过的酒香,冬夜里好像生出了肉眼看不见的花。 “喝完这一瓶,让我躺下来睡一会可以吗。”因为生在酿酒之家,佐佐木应该还保留着早睡早起的习惯。岛田伸手抚摸了一下佐佐木的头发:“就一瓶,喝完了快点睡。” 从曾祖父那延续下来的酒造尽管已经倒闭,但京都清酒的传统依然在别的地方结下了花蒂。喝掉血亲参与酿造的新酒,佐佐木不知会生出怎样的梦境。温馨的记忆也好,悲伤的记忆也好,旁人都无法进入梦中干预,至少从半真半假的梦里惊醒的时候知道有人陪在自己身边多少安心一点。 不需要去握独立女性自斟自饮的手,岛田退回到棋盘那一边。脑后传来了仿佛无根之花飘忽在冬夜空气里追问声:“名字是。” “猫吗,猫妈妈的名字是雪子,以前蔬菜店那家人起的。另外三只小猫,嗯,白底有斑点的很能吃年糕,就叫年糕吧。剩下的都是纯白,那就是银和玉.......” 理解力已然偏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没在棋谱的世界里徜徉多久,猫妈妈便带着小年糕、银和玉都咪呜咪呜地叫着从猫窝里窜到了岛田身上,往衣服褶皱深处钻。 “怎么回事.......没关系,没关系,我在这里。” 一边安慰着猫儿一边熟练地把最外层的半缠外套脱下来,将饰物一般勾住上衣口袋或黏在腿上的各色毛茸茸小爪子拨开,用半缠包裹好,再次送回猫窝里。岛田向低垂着脖颈有些无精打采的佐佐木解释道:“一下子跟小猫太套近乎了,母猫会把你当成敌人的。” “只是想摸摸小猫而已。没想到连ZERO酱都逃走了,已经开始讨厌我了吗?” 佐佐木自言自语地把最后一杯酒喝了下去。 “从给猫儿喂年糕开始吧,先让他们习惯起你的气味。”岛田随便披上了一件洋服的外套,下完雪的夜晚确实比平时更寒冷一些,真希望能像猫一样团在暖和的棉被里。因为是大晦日不用去将棋会馆,研究会也不用举办,更没有什么人想到来自己家登门拜访。在家里躺一整天也是可以原谅的。 “爱吃年糕的猫呀~”重复着前半段的呓语,佐佐木忽然像年糕一样黏住岛田的后背,手掌伸到外衣口袋里取暖,关节似乎比猫儿都要轻柔,但握住的时候却感到霜雪一样的清冷。到底是天生体质就是如此,还是说离开故乡以后在孤独的雪里等待了许久,以致于连骨髓都化成了雪花。 “猫是很怕冷的动物。而且你身上一股酒味,晚上在会社忘年会上喝的吗?”放下棋谱反客为主地抱住佐佐木,岛田亲吻了同样清冷的脸颊和嘴角终于注意到佐佐木衣服上除了沾着某种奇妙的香味,还有一股冷透了的浓郁酒味。轻易拢起半边的长发,顺着脖颈光洁细腻的曲线将嘴唇搁到喉管与锁骨之间的位置,感受到带着甜香酒味的吐息。 “忘年会上可都是正社员呢……下班以后因为一些事去了银座照顾过我的人那里,被拉住喝了一点。” “银座.......” “去银座玩的客人才不会找一身通勤装又上了年纪的女人喝酒。” “你还年轻着吧。” 一半头发散开一半头发盘起,在半醉半醒状态下微闭着眼睛斜靠在身边的样子也相当可爱。 “已经变成不受欢迎的女人了。在银座兼职的时候你也完全没想过约我出台,一直觉得你讨厌着.......” 无言的雪花再次降下,触碰到舌尖上融化成不那么冷淡的水珠。 比起说牢骚话的嘴唇还是接吻时的嘴唇更可爱——和佐佐木约会的时候已经被深刻地传授了这个道理。涉及社会世情的各方面,佐佐木都表现得比自己更干练,甚至在使用情人旅馆方面都是。好像乘载得胜欲望的对弈突然变成了指导局一样,看似势均力敌的两方中的一方被另一方有意无意地牵引至正确的目的地为止。不过,托指导局的福,多少变得比先前熟练了一点。 渐入佳境以后右手不由放松了缠绕在指尖的发丝,擦过冰凉的颈子向后领抚去。佐佐木难得松弛下来的肩膀莫名收紧。唇齿磕碰在一起。 抱歉!” 岛田很快地松开了手臂,把忘记卸下的手表摘下,放在棋盘附近。虽然取下了手表,但还是不好厚着脸皮重新抱住佐佐木。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原本打算钻研到天明的棋谱,但已经沾染了佐佐木气息的手,眼、唇,心神……举棋不定、真正的举棋不定。 “又降温了呀。”唇妆被刮花并没急着去补,好像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佐佐木摸索着把搁在腿上的外衣套在身上,好像要斜抱住自己变冷的小腿。 “膝盖,能不能借我一会。” “有点…....” 直接说“不要”也好,“讨厌”也好,面对抓着一打棋谱躺到自己腿上的男性,佐佐木始终没有将放在榻榻米上的腿抽回来。 “将棋的神明说不定会生气。” “如果因为枕着你的膝盖而生气,神明,应该已经惩罚过我一次了。”岛田翻过了棋谱的一页,“在和宗谷的那一局里。” 就算在心里承认“技不如人”、“是我过度信任你了”,输了就是输了,棋士输了一局,终生所背负的不甘之感比最偏执的小孩子都来得厉害。原本能留下更加美丽的一局,在一片白暗中打开美丽的一局.......说什么打开美丽的一局,坐在宗谷对面之前,先被冷淡至极的琵琶湖湖水所淹没的恐惧。 “将棋八嘎!年糕阿呆!” 佐佐木口齿清晰地用京都话骂了一句,和刚刚口音含混地撒娇的姿态判若两人,或者说从一开始佐佐木就没有喝醉,直到岛田傻乎乎地旧事重提,才激起了佐佐木的积怨。因为不甘被当成宗谷的替代品才一直怨恨着吗。只是在松开棋盘,靠着佐佐木的膝盖昏迷之时,岛田已经种下了对宗谷以外真切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女性的恋心。清醒过来的时间里既不拔除也不鼓励,故作镇定地认为名之为恋爱的种子不存在而已。 “一开始不该想那么多,直接抱紧你会不会心里舒服点呢?” “被自身都不珍视的人抱着,我会更加难受。” “现在很难受吗?” “我只是当作猫儿趴在腿上而已。” 佐佐木抽出手开始收拾桌边摊开得乱七八糟的文书。从下往上看,能看到白净脸庞的一小块转成了更有血气的粉色。 “一般的猫可不会蹭到你身上去。”岛田的额头紧挨着佐佐木平坦的小腹,唉,还是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冰凉。 “你的身体不是特别好,距离冬天结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多吃一些温暖的食物吧。” “小开自己这样实行了吗?” “那就不说这些了,之前送给你的大衣,你也没穿过几次,这回你要如何敷衍?” “总是凭着你自己的感性说话,本来我就不是那种高挑型的美人,冬天再套上大衣之类的会被嫌弃的,请在更了解我之后再送吧。” “哦,确实有点......”靠在恋人身上却要说出恋人身材的不足,绝对是恋爱中的大忌,大忌。岛田识趣地吞下了后半句。 “真正想要的东西,有的话也对我说出来吧。” “银座很多人这么说话呢,一般还会补充一句:无论多么贵的东西都没有关系哟。” 一丝一毫不想让彼此的关系变成银座惯有的交往模式,即使某种程度上都能算作两心以外无人知的秘密情人,女人笑着摇了摇头。 “五元硬币(ご縁)?” “呀啦,好像神社里的钱箱子。” “无欲无求,自给自足的类型吗。” “如此说来,请把我变成附近神社里的钱箱子罢,不需要工作,没有钱财方面的烦恼,人情关系的烦恼好像也不存在。还有啊…” 新年初次的神社参拜,堂堂正正收下恋慕之人投出的象征结缘的五元硬币。 “还有,如果变成了我家附近神社里的钱箱子,经常能在回家途中见到吧。” 然后一起回去,一起给花草浇水,一起给猫儿喂食,一起吃饭,一起整理,一起入眠。 如果可以更溫柔地仔細傾聽身边人的話語,珍惜已结下的因缘,未來才不会埋下悔恨的種子。不同于银座客人一掷千金的礼物,岛田送出的礼物只是对已结下的因缘一次谨小慎微的确认。 佐佐木蓬松的发尾垂落在自己的耳边,摇曳着发出低声细语,“无论多么贵重的东西都没关系吗?” “超出预算的部分,只好加进你的债务里,延长还清年限了。”避免触及佐佐木的过往,说不出“多用身体来偿还吧。”这种玩笑话,岛田稍微加大了手腕之间的力度。 “真是最差劲的情人。” 作为丈夫倒会很可靠。 佐佐木停下了整理的工作,拾起小桌上的钢笔在纸上写了几笔。岛田所能想到的最贵重礼物大概是友禅和服一类的,但从佐佐木写下的笔画看应该不是和服。按照佐佐木的个性,她也不太可能索要戒指一类的……能够佩戴在无名指上的珍贵戒指......哇,自己的妄想好像发展过快了,快冷静下来! 岛田不禁将棋谱当成扇子在脑边拍打起来。 “很冷呐。”棋谱作的扇子讪讪地在半空停下。 “那么,这是我的新年愿望。” 跟清醒时一本正经的语气截然不同,递过来的纸上调皮地写满了各种各样名称的年糕。都被列为“作为旬菜必吃的年糕”,如果一年一度只吃一种,全部吃完大概是下一辈子的事情。 “真得这么喜欢吃年糕吗。”尽管没忍住笑了出来,岛田还是认真地把佐佐木的字条叠好,放进胸前的衬衣口袋里。 “你想吃的某几种,今年也寄过来了。如果上次跟少爷他们一样过来拿一些土产回去,早就吃上了说不定。” “我还好,多分一点给零君吧,他每次都会留一些给我和照顾过我的那家人,和我的关系……” 是彼此克制,不打算用过多的关心影响对方早已习惯的生活,不方便让周围过多人知晓的隐秘恋情。即使少了一次能见到的机会,大晦日能在一起,已经足以去向神明还愿了。说来,上一个大晦日的相见,也是神明所结下的缘分一一在病房里吃完天童特产饭团的缘分、被恶鬼一样的A级棋士们扰乱仍无法斩断的缘分。 霜雪正在一点点地融化,拥抱住的身体逐渐产生热度。 “新年前后的这段时间反而最应该注意。撞见认识的棋士,会给你造成困扰吧。” 明知如此,依旧无法压制住想要见面的心情,写下了预示共度新年的珍贵心愿。 “不要管那些,想想这个元日该从哪一种年糕开始吃吧。这不是你最大的愿望吗?” 一年一度的元旦和那个人坐在一起吃同一种年糕,发自内心祈祷新的一年陪在彼此身边顺利度过。即使不明说,心意都能互相体谅。 一年一度的元旦和那个人坐在一起吃同一种年糕,发自内心祈祷新的一年陪在彼此身边顺利度过。即使不明说,心意都能互相体谅。 “这么快便愿意接受我的愿望吗?欸,让我找找。” 做起文书工作从来一丝不乱的手失去了恪守的秩序,脸庞上的血色也明显了起来。 (将棋盘的神明,请原谅我一次的轻浮吧。) 岛田把头埋到了更深的地方。在那深沉的水底,一面追寻着遥远的记忆,同时也在不停地寻找些别的什么。而现在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一一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与那人相遇而已。 佐佐木的身体骤然僵硬,以同样有些僵硬的语气开口了:“浴室,可以借用吗,需要清醒一下。” “哦,哦,毛巾,用我的吧。” 岛田坐了起来,见到弄乱的裙摆正想帮她抚平,佐佐木把腿收了回去,默不作声地从带来的包里取出化妆盒。 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缩在小桌边。因缘际会被佐佐木翻出来的前女友分手信也放在小桌上。 修罗场,心灵上的修罗场。 “玉之头,头很薄弱啊。” “哪里薄弱了,倒不如说我是有意如此......” 柳原调戏自己的话都是对的,头脑过于薄弱,才会没有把前女友的分手信直接烧掉或是密封在连自己都打不开的箱子里。把前女友分手信混在文件堆里,如果和佐佐木解释自己是有意为之......每年元日在一起吃旬菜年糕的愿望会幻灭成照出孤独影子的年糕汤吧!今年也只能抱着棋盘一起过年了! 沮丧到勉强靠着棋盘撑住脑袋,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我去睡了。” “你睡吧,我还有些地方没弄清楚,应该会熬夜。” 不好打量佐佐木的表情,同时不能拿棋谱做借口进一步惹将棋之神生气,岛田权衡之下翻开了杂志的一页作为掩饰。直到脚步声从远到近再从近到远,强忍着没有抬头。 “杂志,拿反了。” 完全不留情面嘛。 岛田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佐佐木只穿了衬裙站在纸门处,借用了前女友落下的发带把头发束了起来,露出的肩膀和前胸像刀刃削出的玉制品一样泛着温柔又冷酷的光泽。和前女友是完全不同类型的美人。 “留在浴室的梳子和卸妆棉我稍微借用了一下,以前,”像被霜雪再次封住了喉咙,佐佐木无声地攀住了纸门随之下定决心了一样说道:“您请继续钻研吧。”横亘在男女之间的卧室纸门“哗啦”一声就此关上。 绝对是将棋之神的惩罚。或许还要加上前女友留在分手信里的警醒。 三十多岁的青年棋士用棋盘镇压住多年以前的分手信,老老实实重新开启终盘的钻研,按照与将棋之神的约定,最后一着解出之时,黎明暂未到来。 在不吵醒佐佐木的情况下说不定来得及悄悄钻进被子一角睡一会。 岛田将纸门拉开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看见垂到枕边的秀密长发在暗处闪现的柔和光泽。光泽追寻着外室的灯影在地面上出现波动。 “怎么了。” 过于平和的发音,根本不像是睡迷糊的人。 “嗯,把重要东西落下了。” “棋谱吗?”擅自地认定,擅自地叹息,佐佐木还是认真询问道:“放在床头的,哪一年?”正要坐起来开灯寻找,却被人扳住肩膀重新躺了下去。 “我是不会像以前那位无限包容你的。”不依不挠的嘴唇随即又忍不住滑出了颤音:“在我和将棋之间,到底哪一方更重要呢?” 感情这种事,从来都是先爱上的一方认输。判定自己一定会输给将棋的佐佐木从来不问这类问题。但上一个能率直丢出这个话题的年轻姑娘,毫无疑问是更被爱着的一方,分手多年之后也被男子眷恋着。青春、美貌、个性、家事能力、恋爱年限,佐佐木大概完败给记忆里的初恋对象。但像花朵一样开朗地把一切包裹下去的女性,过于温柔的日常,反而变成棋士之路的障碍。 察觉到对方正要开口,佐佐木闹别扭似地转过身用头发缠住耳廓。 理所当然的道理一早知晓,可看见漫不经心的侧脸就产生不悦,忍不住感到寂寞,无法入眠,注视着棋盘边的那个人在纸门上的剪影。 即使转过身肩膀也没有松开,习惯于拨弄棋子的温和的手拨开了盖在恋人脸上及耳边的乱发。 ”靠着棋盘太冷了,你的身边温暖一些。“ 太难得出泾渭分明的回答的问题,暂且用两人的体温来解决吧。替代恋语的缠绵,言之不尽,言之不尽。 (和谐) 恋ひ恋ひて 逢へる时だに爱しき言尽くしてよ长く思はば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恋复恋,恋复恋;欲得两情久长时,尽倾恩爱言。 温暖又洁白的柔毛从自己的胸口处滑过。爬到肩膀上来的白猫,是那只叫雪子的母猫。 一直觉得是非常漂亮的名字。以前半开玩笑地问过佐佐木的名字为什么没有起成雪子或京子,但她的回答是什么呢。好像想不起来她的回答了,印象里佐佐木只是露出了叹息一般的笑容。 试图摸一下母猫脖颈附近的毛发,猫却发出了婴儿一般的声音。好像一瞬间,怀里抱着的白猫变成了啼哭着的裹在雪白襁褓里的新生儿。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自己慌慌张张地叫了少爷的名字。凭空出现的少爷拿出了逗猫草,但猫变成的婴儿依然在啼哭。实在没办法,岛田试着把婴儿放到地上铺着的被窝里,长得很像桐山零的ZERO猫蹭过来温柔地用爪子碰了碰婴儿的脸,说也奇怪,婴儿突然安静了下来,然后就这样睡着了。 松了一口气的自己在婴儿旁边坐了下来,视线不由望向了廊上。 金黄色和红色的树叶,是秋日里的景象。叶子的色彩和折射的光线都有些刺眼,看不清楚穿枫叶织染和服坐在廊上的人的脸。 梳成蓬松圆髻的头发,在日光映照下,显得格外优美。应该是叠着晾晒好的衣服,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不管何时看都觉得这副姿态十分绮丽。女人的身边摆放了许多从住宅庭院里采摘下来或红或黄灯笼一样的果实,散发出和太阳光烘烤过的衣服同样的香味。 突然一阵很大的落叶声,似乎有些惊醒了假寐的女人。其实岛田还想继续看着这模样,但应该是没办法了。在女人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微笑着缓缓张开双臂之前,岛田正想要先叫出她的名字,秋日里的景象就消逝了。 就算来不及叫出名字,就算是在困倦的梦里,岛田也知道她是谁。朝朝暮暮,想要把今天的梦境传达到那个人心里,想要让不合时令的梦境成真,名字是普通人所能掌握的最短的咒语,呼唤了正确的名字,温暖的梦境也许会成真吧。在外面寒风还很凛冽的昏暗里,男子一遍又一遍复述着“恋”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