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了酒,贺虞丘在亭中坐了片刻,毕竟还有正事要做,便依依不舍的作别南竟,径直离开了。 走到半路,想起昨夜的凶险,又折了回去。 贺虞丘走后,南竟仍留在亭中,倒了一杯凉透了的茶水,抬头看亭外澄澈的天空,半晌后,突然莫名的问了一句:“如何?” 身后的空地上悄无声息的多了一个黑衣男子,男子并未进亭,站在阶下答:“回公子,阁外现潜有一十二人,四周无人看守,子非道长与那位姑娘,方才也一同前往了白鹿阁。” 南竟起身,走出亭子站在湖边,俯视鱼儿嬉戏,引得湖面一片荡漾:“皆言‘风起涟漪,水面不得静。’私以为,千百年来,风儿背了不少黑锅。” 他捏着冰桃花在指尖转了转,轻轻一弹,那桃花便似秋风下的落叶,萧瑟的落入水中,打了个转,渐渐消融掉,百川入海,不见影踪。 “若无水底暗潮涌动,游鱼争食,狂风也只能吹皱一池春水,惹人注目罢了!” 南竟抬头望向西方那座红色的楼阁,楼阁迎着春日和煦的阳光,静静地屹立在澄净高远的天空下,等待着风的到来。 贺虞丘自然不知道她的一番心意被人随手丢进了湖中,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近庭院,底气十足的敲响了大门。 白非有在一旁默默地问了句:“为何拉我过来?” 贺虞丘自然不会告诉他是来壮胆子的,抱着双臂靠在大门上,安慰道:“自然是带你来认亲的,你与你师叔多年未见,定有很多话要说...” 白非有摇摇头:“我与他并无什么可说的。” 贺虞丘心道,没什么可说你们昨夜还私底下见面,骗鬼呢? “哎呦!” 身后的门突然被人打开,贺虞丘靠在门上一时没站稳,差些仰躺过去,被白非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回身一看,宋弦面无表情的站在门槛后面,似早已预料到了二人的到来,平静道:“子非道长,贺姑娘,尊师已恭候多时。” 说着身体一侧,右手摊开 “两位请随我来。” 贺虞丘踏进门内时迟疑了一瞬,昨夜她暗闯白鹿阁,无意间窥到宋天生的秘密,不得已溜之大吉;而宋天生今日不但未派人追捕她,反而敞开大门迎接她,似乎认定了她还会再次拜访,并且料定了她会和白非有一同前来? 等等,贺虞丘脑中灵光乍现,在他人眼里,她现在是子非道长的徒弟,也就是说,宋天生根本不知道她的真实目的,在他看来,她昨夜的行为,是子非道长的授意............ 所以,眼下他守株等待的那只兔子,其实是子非道长而并非是她! 可是,白非有不是来代师拜寿的吗?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贺虞丘一时想不明白,只好乖巧地跟在两人身后走进门去。 白鹿阁高五层,乃属翀羽书院最高的楼阁,坐落于书院最西的庭院内。 步入门厅,迎面是一座假山,山下有洞,洞下流水;越过门厅,绕过曲廊,没走两步便到了白鹿阁门前。 昨天深夜造访,贺虞丘并无仔细打量白鹿阁,今日再看,便发觉出不对来。 她边走边四处打量,发现庭院里种了许多植物,如青竹、茶花及沿阶草。 全是些阴生植物。 且自方位上讲,东方属阳,西方,属阴。 但不容她多想,宋弦便推开了白鹿阁的大门。 一进门,贺虞丘就把方才的疑问抛诸脑后了,讲真,有生之年来,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书。 白鹿阁内呈四边形,周围雕栏回廊,三层及以上皆用作居住,而一二层,站着几个正在打扫的小童,而他们身前的书架上,满满的尽是藏书。 少说也有上万本。 “阿虞。” 贺虞丘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便跟上,刚踩到木阶上就发出‘咯吱’一声,在寂静的阁楼里顿显突兀。 “呵呵呵,大先生见谅,我轻些,轻些。” 宋弦淡漠的看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提着衣摆往楼上走。 贺虞丘小声抱怨道:“自家梯子不好,还怪人力气大了?” 嘴上虽这么说,但脚上的力气还是放轻了不少。 三人很快就到了三楼,宋弦让两人在原地等候,自己前去请示宋天生。 贺虞丘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见楼下小童踩在木梯上忙碌,叹了一口气。 “阿虞为何叹气?”白非有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疑惑道:“为何如此珍贵的藏书阁,要让一群毛手毛脚的小童来整理,而年龄大些、较为稳重的学子,却安坐学堂?” 贺虞丘盯着楼下的孩童,默不作声。 他们脸上洋溢着这个年龄应有的无邪及懵懂,一举一动也透露出孩子的活泼好动。 经过昨夜那一幕,贺虞丘自然清楚这些孩童聚集在白鹿阁绝非偶然,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经历了如此事情,他们还能笑得如此烂漫? 还是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经历的是什么? 错将恶梦当美梦而沉溺其中…… 想一想,贺虞丘只觉一阵心酸…… “道长,贺姑娘,尊师有请”宋弦不知何时已经从书房内出来,站在廊前相请。 白非有率先走了进去,贺虞丘犹豫了一瞬,也跟了上去。 走到门口时,她顿了下,回头向下看了一眼,须臾后,决绝地迈进门中。 白非有似感觉到了她情绪有所波动,站在门口等她:“怎么了?” 贺虞丘越过门槛,与他擦肩而过,声音平静无澜:“无事。” 能有何事?无论是昨夜还是今日,无论是死是活,这些孩子,都与她无关。 书房明亮雅致,宋天生着一身素白儒袍,气定神闲的站在书桌后,手中握笔,正在作画。 画只作了一半,隐约可看出是个女子,但五官尚未着墨,看不出美丑与否。 两人进来后,宋弦便静悄悄的退了出去,宋天生听到动静,身形未动,仍默默作画,待最后一丝长发落笔,他才抬头望过来。 贺虞丘在后,白非有在前,他的目光却略过白非有,直直看向贺虞丘, “虞丘姑娘,又见面了。” 贺虞丘一扫方才的阴郁,满面笑容的向他问好:“宋院长好。” 宋天生理了理丝毫没有褶皱的袖子,自书桌后走出,在白非有身前站定,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师兄,别来无恙。” 白非有默然道:“贫道一个穷道士,受不起宋先生这声称谓,还望先生慎言。” 贺虞丘在一旁暗自琢磨,这两人,一个明明已经识破了对方,一个明明知道自己被识破了,却仍旧在此装腔作势、装模作样的互相恭维,也不知在搞什么花样? 回过神来时宋天生已站到了她的眼前,带着一身墨香,肩上落了一丝阳光,可贺虞丘仍感觉他满目阴鸷, “虞丘姑娘昨夜来去匆匆,老朽未来得及问,你要与我谈何事?” 贺虞丘想了想还是如实道: “我想请宋先生帮个小忙。” “何事?” “随我去个地方便可。” “何地?” “翀州城,明月客栈,人字三号房。” 宋天生一愣,他以为这师徒二人同守在白鹿阁外那些人的目的一样,她却只是要他下一趟山如此简单? 还是说,她是想调虎离山? 宋天生下意识看了一眼白非有,后者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异样。 他嗤笑一声,这样浅显明白的计谋,也亏得他们想的出来.............. 且慢! 宋天生一惊,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眉目间青意顿显。 明月客栈,人字三号房,青色香囊......... 他顿时明白过来,这二人,难道不是为同一件事而来? 贺虞丘见他陷入沉思,正想出声提醒他一下,余光闪过,看到一幅画,顿时说不出话来。 正是明湄昨夜见过的那副女童画。 虽大有不同,画上的人贺虞丘一眼便认了出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宋天生见她走过去,顿时眉间深锁,出声制止她:“站住。” 但贺虞丘已经走到了画下,伸手抚了上去。 她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一个不足十岁的女童,周身的怨气竟能深厚到无意间伤人,可结合昨夜所见,再见这幅画,她便如醍醐灌顶,霎时明白过来。 女童显然与白鹿阁中这些受人摆布的傀儡孩童不一样,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在失去什么,然后清晰地看着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在指尖被人夺走,痛苦地死去。 宋天生自她身后运气挥过去,口中急斥:“住手。” 贺虞丘反应敏捷的回过身,一掌拍散他的攻击,嗤笑道:“宋尊师急什么,人都死了,留着一张废纸又有何用?” 宋天生默了一瞬,脸色变了几变却又恢复如常,道:“贺姑娘在讲什么?老朽愚钝,实在听不懂。” 贺虞丘冷笑,不再多费口舌,直接指着画道:“宋尊师,你有个故友,想见你一面。” 宋天生道:“画上这位,并非我的故友,而是我的学生,朝朝。” 贺虞丘一愣,原来那个孩子有这样好听的名字,暮暮朝朝,朝朝。 “只是,朝朝已于十年前病故,虞丘姑娘怎会识得她?”宋天生步步逼近,背在身后的右手却缓缓运功。 贺虞丘警惕的看着他,不动声色的握住腰间的酒壶,目光向白非有方才站着的地方看去,却发现他竟然不见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宋尊师,无论朝朝亡于何故,皆与我无关,只要先生随我去一趟........” 说着只觉手肘处有异样,她扭头一看,方才捉酒壶时不小心碰到了那幅画,而挂着画的墙面,突然动了一下。 身前浓郁色杀气扑面而来。 贺虞丘慌忙运气,还未来得及施法,便觉胸口一阵极大的冲力,猛地将她扑到了墙内。 她只来得及看到宋天生凶神恶煞的脸,密室的门便快速的合上了。 墙外的宋天生一掌未出,正要去触动墙面上的机关追入密室,身后突然袭来一阵清冽纯净的气息,逼的他慌乱躲开。 气息落在他方才站着的地面上,地板顿时无声无息的化作齑粉洒了一地。 宋天生目眦欲裂,双瞳因气愤而染上一层薄薄的红,不可置信的看向不远处气定神闲的白非有:“他竟传你至净术” 白非有步不踏尘,宋天生还未见他动作,他下一瞬便到了他眼前,将他惊得倒退一步 “你......你............” “你大可不必命宋弦盯着我”白非有道:“你想的不错,我确为阴兵符而来。” 宋天生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冷静下来,看着他突然道:“非有小师侄,你违抗圣旨,不怕我拆穿你吗?” “宋先生,你自离宫后便私自修炼禁术,折辱学子,杀人无数,相较抗旨而言,先生所为,只怕更受他人鄙夷,不怕非有拆穿你吗?” 宋天生冷哼一声:“怪不得昨夜有人趴在老朽屋顶上偷窥,原来是这样,不过,” 他指尖一动,书桌后的墙上挂着的一把长剑应声而出 “你没有这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