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微风却仍细细的吹着。 贺虞丘追到二楼最北面的房间停了脚步,房门上挂了一小块栈牌,上书:“人字三房”字样。 她轻轻推开了门。 迎面而来的不是一阵阴风,而是一阵孩童朗朗的读书声,声声入耳。 朗声过后,贺虞丘便嗅到了那股引她前来的熟悉气息,抬眼间,突然闪过几丝寒意,然后她就看到了坐在桌前的小姑娘。 她年约髫年,穿了件粉蓝色的裙子,长发未梳散在两肩,垂着头,正在把玩手中的一只香囊。 贺虞丘走到桌前,抽了凳子坐到她对面,问:“是你将我引来的?” 三日前,她还在距此地百里的墨城,半夜却被一缕游魂惊醒,那游魂并无实体,只言要她到翀州明月客栈做桩生意,必有收获。 女童闻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冲贺虞丘笑了笑:“是我呀!” 饶是常年与鬼魂打交道的贺虞丘,也被这笑容恍了一瞬。 女童原应洁白无暇的面容上,布满了伤疤,刀伤、烫伤、鞭伤,应有尽有,似是承受了这人间全部的恶意。 贺虞丘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左颊,与面前的女童相比,她的伤,太微不足道了。 “姐姐,”对面的人危险的眯眯眼:“幸灾乐祸可不好。” 贺虞丘淡定的放下手:“妹妹,姐姐这是感同身受。” 想了想又问:“你可知我是何人,又可知与我做生意的后果?” “自然是知道的”女童答的坦然:“你叫贺虞丘,是个易魂师。与你做生意,你要为我完成我在人间不得完成的一件事,而我,被你收入环灵玉,用作补生人之魂,不进地府,不入轮回。” “是自愿入我环灵玉,永世不入轮回。”贺虞丘默默补充。 女童歪头笑笑,一派天真:“并无什么不同,只要你帮我完成心愿,叫我魂飞魄散亦甘愿。” 贺虞丘并无惊讶,只道:“既然与我做生意,便要遵我的规矩……” “一不杀人,二不复生,三不越无常,你放心,既然我能找到你,这些自然是了解过的。” 既然了解,贺虞丘便不再多做解释,直言:“你要我做什么事。” 女童将手中一直攥着的香囊递给她,“这里面有一块通行牌,是前往翀羽书院的,你拿着它,无论多久,只要将翀羽书院的院长宋天生带到这个房间,你我的生意就算成了。” 贺虞丘想都不想就应了,一个书院的院长,怎么着也是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吧,即便是位年轻力壮的青年人,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一掌劈过去,不死也得晕上个两天,到时候还不是她想怎样都行? 简直手到擒来! 想着这桩生意倒是容易,贺虞丘乐呵呵的去接那翠青色的香囊,指尖刚碰到,便听屋外传来一句:“哎呦,我的靴子!” 贺虞丘一愣,差些没跳起来! 这假道士,不在房间好好呆着,出来添什么乱! 身旁的女童突然变了样子,方才可爱温顺的模样一瞬无踪,整个人犹如从炼狱中重生,长发自肩头长至脚踝,夹杂着阴冷浓郁的煞气,如长鞭般魔舞,眼珠赤红,血指獠牙,未等贺虞丘反应过来,长啸一声飞了出去。 贺虞丘慌忙跟上,进门时的那几丝寒意便让她察觉到了这女童的不同,她是只绝魂。 魂魄亦分生死,生魂受黑白无常管制,可进地府、入轮回;死魂则是生魂结生前怨气所成,怨气不化则无法入轮回,连黑白无常都不得干涉,只能在人间做孤魂野鬼,直至魂飞魄散。 而绝魂乃是数人之死魂魂结而成,选定一魂做魂主,其余数魂共存。 这样做的目的是比一般死魂的煞气强上数倍,但这些死魂却不完全由魂主控制,它们认为魂主所在之处便是自己的世界,一旦有陌生的气息进入,它将不由分说的进行攻击。 那女童不过是个魂主,而她的魂魄里有多少死魂目前尚不得知,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的目的应该是同一个,否则方才她也不会安然无恙的坐在魂主身旁。 这一夜一波三折,贺虞丘快被这假道士给气死了,但脚下动作不停,几个起落便追进了一个房间。 一进门,她就傻了。 恶鬼竟已消散了周身的煞气,恢复成女童模样,被一束蓝光射中心口,钉在门后的墙上,垂着脑袋不得动弹。 而那假道士,躲在距墙约半丈远的桌子后面,正用手里的浮尘在…… 擦靴子? 贺虞丘觉得脑袋都要大了,原来她的第一直觉没有骗她,这人真的是来抢她生意的。 女童要是被收了,她的生意也就完了。 她下意识的按住了腰间的酒壶,警惕的看着白非有:“道长,恕我冒昧,你不是个假的吗,为何会法术?” 且法力如此高深! 内功法术统摄阴阳,神形兼修。 上乘者,阴阳在手,变化由心,不神而神,阴阳变化不假于符咒,深得自然、自由之妙趣; 中乘者,元神自运、遨游八极,行功作法,凭符咒召神遣将,洞晓阴阳,培植道基; 初乘者,自运元气,符咒求师,三力合一,内修性命。 她贺虞丘自三岁始修阴阳术,至今十四年,却只是个中上乘者,施法仍需借助媒介,而眼前此人,不用一符一咒,竟是随手的一丝气力,便制服了一只绝魂? 她真的打不过呀!≥﹏≤ 要不考虑下放弃这桩生意? 白非有擦好靴子站起身,楼间每两房之间都放有半人高的木凳,木凳上放着赏用的花瓶,方才那恶鬼窜过时不小心打碎了一只,四周黑暗,他跟来时一脚踩了上去,将靴子给弄湿了。 这是他买的第五百七十一双靴子,珍贵的紧。 转头看见方才那位美貌姑娘一脸警惕的盯着他,似惊弓之鸟,有些迷茫:“姑娘方才讲什么?” “……你不是个假道士吗?为何会法术?” 而且你不是怕鬼吗,怕鬼还跟过来给她找事儿........ “姑娘何出此言,我并未说过我是假道士。”白非有见贺虞丘皱眉还想问,拽了拽下巴上的胡子,道:“我只是假的老道士,不是假道士。” 贺虞丘:“…………” 过了今晚,她再也不要看见这个人。 默了半晌,贺虞丘才沉下气来指着悬在墙上的女童道:“我不管今夜道长来此是误打误撞或是有意为之,只是此鬼你收不得。” 白非有下意识问了句:“为何?” 贺虞丘自然不会将事实告诉他,只道:“这鬼,现在是我的。” “可是,这鬼魂并无主人……” “现在有了,不可以吗?”贺虞丘气急败坏道。 白非有被她吼的一怔,心道真是个坏脾气的姑娘:“哦。” “这鬼,我并没有打算收它。”他接着道:“只是它凶巴巴的冲了过来,我有些怕,因此才将它钉在墙上的,并无伤它之意。” “…………” 这叫并无伤它之意吗?下手再狠点它就魂飞魄散了道长。 不过贺虞丘还是缓缓松了口气,没打算收就好,这生意还能继续。 她捻指甩了一道白光过去,那钉在女童心口的蓝光顷刻间被白光包围,随即似冰般裂开,碎成一片片,落入地板,消逝无踪。 女童脱了束缚便幽幽转醒,周身魂淡了不少,贺虞丘自她身前都能看到它身后的墙壁,想来是伤的不轻。 “小妹妹,可还清醒?” 女童缓缓抬起头,眼睛还泛着红,但面目倒还平静:“贺姐姐,你不乖,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为何还要带上一个道士,你也收了明月楼罗掌柜的钱,同他一起收了我吗?” 贺虞丘一扶额,娘呀,她今夜是应了罗掌柜的请求前来驱鬼的,还喝了人家不少的好酒,差些就忘了,真是多亏了这位小妹妹。 “你想多了,无缘无故我为何要收你,强收了你又不能为我所用,”她回头看了眼还躲在桌子后面的白非有,略有些无语:“那位道长也并非要收你,只是你方才发狂,他无意间伤了你而已。” 女童点点头,并未言语。 贺虞丘接着问:“眼下我再问你一遍,你我之间的事,可还继续?” 女童略有些激动道:“继续,自然是继续的。” “那我是与你做生意,还是与你们做生意。” 女童抿了抿唇,她知道瞒不住眼前这个人:“自然是我们。” “你们是几魂?” “八魂。” 贺虞丘不懂声色的点点头,心里简直乐疯了,绑个老头,换八个魂魄,娘的这生意太值了,不怪她忙半夜。 “你,能做主,事成之后,此八魂皆自愿归我。” “我是魂主,我的意愿便是他们的意愿。” “那便好,香囊给我吧。”贺虞丘接过香囊揣到怀里,正准备起身,又蹲了下去。 女童疑惑的看着她:“怎么了。” “这些本不该问的,只是”贺虞丘顿了顿:“你们为何在这楼中作乱,还伤了人。” 女童道:“作乱是为引你来,伤人并非有意,我的煞气太重,且,且不受控制,才祸了他人。” 贺虞丘点点头:“那之后便不要作乱了,现在你身上的煞气也不重了,我让罗掌柜把你待的那间房暂时封了,你在此等我回来便好,可否?” 女童点点头:“可以,我等你回来。” 两人商议好,女童便飘回了原来的房间。 此时已近卯时,窗外已有曙光微亮,想来今日应是个艳阳天。 贺虞丘正打算趁着天还没亮回房睡一会儿,一转身就看到不知何时已到门外的白非有倚在门框上,隔着白纱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贺虞丘虽看不到他的眼睛,灼灼目光却不能忽视,盯得她浑身不自在,皱眉问:“道长还有事?” 问完也不听待他回,又道:“时间不早了,道长若有事便忙吧,我便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一脚蹦出门,飞快的跑走了。 白非有看着她从楼间一拐消失的背影,抬手拽了拽自己的假胡子,这个没礼貌又坏脾气的姑娘,习的法术似与他的同脉同源却又迥然不同,并且有些眼熟。 在哪里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