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岁越冬,短短几日,大荒的天冻得不饶人,清江衙狱里四面漏风,犯人们冷得上下牙打架了,唯有角落一块被开辟出来,连干草都清理出去,改放了一盆上好的碳。
十的狱卒殷勤地将新拿来的被褥铺好,又将箱子中的狐毛大麾拿出来,“大人,今儿个冬至,小的奉命给您带来了好东西。”
狱卒一边说话,一边转身将食盒里来自锦斋记的美酒佳肴端出来,“这芙蓉酒可不得了,当初康乐侯最爱的就是这一口。”
魏从曳坐在床上,背靠牢狱的石墙,闻言笑道:“你说的康乐侯,是卖国贼李兼?”
“难不成还有别人?”狱卒给他挤了挤眼,压低声音,“听说当年查抄侯府时,足足抄了几十坛芙蓉酒,要知道,光一杯就抵寻常人家半年的花销呢。”
“是吗?”魏从曳端起酒,抿了一口。
狱卒语含敬佩,“那可不,说到底,还是魏相厉害,当初若不是他杀一儆百,胡人的马早已踏平了映月城。”
酒的确是好久,入口便若温凉的火一路烧至肠肚,等待片刻,暖意又传遍四肢百骸,仿佛要柔化了他的骨头,回口清冽带甜,的确是好酒。
魏从曳示意狱卒坐下,“我一个人喝着也没意思,小哥也来一杯?”
那年轻狱卒慌忙摇头,“小的怎敢?”
魏从曳待要再劝,却听几道脚步声自牢房前传来,侧头一瞧,为首一人虾腰媚相,“齐大人,就在前面了。”
齐勒明走在正中,身姿板正,极像个清官,魏从曳这么看着,他似有所感,一抬头,两人目光便对上了。
牢房门打开着,齐勒明缓缓走进来,魏从曳并未起身,浅笑道:“大人的地盘,我便不讲那些虚礼了。”
有人殷勤抬了张矮凳供齐勒明坐下,小桌上是上等酒菜,除却四周环境,叫人恍惚以为是两位旧友相聚,要把酒话家常。
但姓齐的显然没有那份兴致,自顾自倒了杯酒饮下,他开门见山道:“魏大人,齐某实在好奇,我齐家与魏大人无冤无仇,你为何下此杀手?”
魏从曳滴水不漏,“大人误会了,下官说过,这事的确不是下官所为。”
齐勒明五指收紧,他不过是个书生,便是用了九分力也握不碎手中酒杯,然而官场如战场,他便是承受剜心之痛也不能再乱阵脚。
那日刺杀魏从曳的人去后,捷报尚未传至府中,他院中伺候多年的老仆先一步溺死在井中。
高文璜向来不会在意他做了什么,但若触及他的底线,为官多年的人向来晓得斩草除根的重要性。
“的确是好酒。”魏从曳轻叹一声,拥着大氅歪坐着,身姿散漫无状,便是这么一个表面碌碌无为的纨绔子骗过所有人,狠戾手段尽袭承魏家,齐勒明咽下喉中腥甜,当初若来的是魏家老二,他们谁也不会这般掉以轻心。
青年笑道:“便是在遥遥上京,我亦听过那首诗。”
“孤城暮角远日高,小儿掩门避狼毛。”
“千金御酒芙蓉面,百万雄兵祭胡刀。”
那首讽刺皇统一脉的七言诗并非当世大才所作,却曾在上京的街头巷尾疯传,如今少帝成人,手段非常,谁又敢做这要掉脑袋的事?
大梁历朝历代都有捐官的情形,而西北各府时令不与腹地相同,干旱少雨,常有秋后欠收的情形。
不少富绅以钱换取权势,官府拿了银粮,逢凶年时,公库充盈便不比向朝廷哭穷,康乐侯仗着自己的身份开了先例,隔年哭一回,胆子越来越大,连军饷也敢染指。
那时恰逢安家将死绝,新任韩将脚跟不稳,处处掣肘,胡人趁机攻来,不过半月便连败两城。
魏从曳提起当年场景,“那时有人暗自拆了诗,说远日便是暗指李家天下,已是垂落之势还洋洋得意,而胡人首领自比神狼后裔,边关小儿看见狼毛都吓得要关门,可见大梁之危,此间,唯有康乐侯千杯芙蓉酒下肚染了芙蓉面,看不见安家将麾下士兵个个死在胡人刀下。”
齐勒明怎会不知,他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甚至是那场劫难的亲历者,如今提起,便也忍不住想冒冷汗。
边关告急,西北省各官从醉生梦死里醒来,想要敛财逃向乌孙国。
只可惜他们逃窜之势抵不过魏相肃清的决心,他将少帝托于镇国公,奉命亲往边关,随士皆为个中高手。
胡人打入映月城,兵临関关,腹中援军及时赶到,韩将再无顾忌,大杀四方。
西北地界里,魏相下令,连抄十八家,连斩二十官,污血上头充公财宝堆积如山,有人亲口说他做梦都能闻到血气,梦里无头的尸身遍地,勉强幸存的边角人物夜不能寐,西北首府的百姓全都拍手叫好。
谁能料到,十年之后,腐朽之势还能死而复生?
齐勒明听得后背当真冒了层冷汗,他今日带着劝魏从曳罢手的任务,山高皇帝,两方各自安逸不好吗?如今却晓得,撕破脸皮的时候已经到了。
这般想着他又松了口气,能名正言顺地要魏从曳的命,不正是他齐勒明所愿吗?
他缓缓起身,肃容道:“魏大人若决心不招,齐某也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