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晨起,远山后慵懒升起的太阳被拢在山中蒙昧的薄雾里。郁郁苍苍的古槐垂着他苍老繁盛若流瀑又如华盖的枝叶,安静的矗立在崖边。像慈祥的鲐背老者,将目光无声地投在木屋方向。 木屋外开满春日黄花的草地上,孤零零横躺着两个玉屏酒壶。 黄花旁木阶上,玉郎君躺在那儿,睡意缠绵。呼吸起伏平缓,精美的轮廓在晨雾中温柔美好。 房门从内而开,一双青靴走出来。毫无预兆,被阶上人绊住。 长宵站在廊檐下,不可置信的瞪着眼下人。 这春日寒气里,他竟醉倒在自己门口阶上,睡了一夜么…… 蹲下身,第一个动作就是捻着两指去探对方鼻息。 幸好,还有气。 再将手掌贴到他脸上,又跳到阶下,拉住他的手… 很好,虽亮了些,但有温度。 于是,她站起身,用脚尖踢对方的腿: 喂,醒醒。 地上的人不知是睡意太深还是醉意太深,浑浊的咕哝两句,作势是动了动身子,但其实根本半分方寸都没挪开。 加重了力量,长宵继续踢他。 那头动了动,身上还是半分不动,大喇喇霸占了本就不宽的台阶。 轻吁口气,长宵纳闷,自从遇到这家伙,自己好像总被他搞得很没脾气。 再一次蹲下,她把巴掌拍在玉郎君脸上,不重不轻的两下。说不重那是跟自己打架杀人的力量比较;说不轻是因为……这男人的脸太白太净了,跟玉片胎瓷似的,她身为一个女人看着很不爽! 果然,在她两巴掌后,玉郎君白玉的右脸上,腾地烧出一团红云印子。 唔…人又动了动,摸了摸自己的脸,但还是不睁眼。 拧住眉毛,长宵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才略显无奈的,一手抓住对方左腕,然后迅疾向后扭身并用力一顶,将玉郎君背在自己背上。 她打算是把这小子背到琴楼,然后扔在他琴楼门口,料想以他的人品,肯定有的是人会不期路过,出手相助扶他回去。 可偏这本跟死鱼一样挺尸的男子,忽而上到自己背上,竟像给泼了盆活水般,自己挣扎折腾的欢实。 他先是用了两三种姿势把自己下巴往长宵肩膀和颈子里塞,然后双臂又一会儿搂脖子一会儿掐颈窝。 这一番折腾,竟累出长宵一脑门密汗出来。 翻个白眼,克制住心底想把他扔地上再踩两脚的冲动,长宵双手托着对方的大腿根,用力向上扔了扔。 就他俩这儿博弈片刻,远远从桑林边走来一人。 长宵正努力用头往一侧定甩,想弄开玉郎君贴着自己耳垂的口鼻。以至于竟未发现身边站下的人。 师妹! 长宵眉头一挑,转目望去,原来是大师兄星耀。 大师兄,这么早,可有何事? 长宵继续甩头,全不为自己现下处境示人而感到异样。 星耀万年木块的脸上难得带出愕然。 眼前的男女,一为绝世,一可倾城。两人又是以极反转的女背男的姿态呈现。男人脸上还有块巴掌红印,且貌似昏厥。忍不住想到连月来,门下女弟子们为了这美男子明争暗斗之事。再思及长宵一向雷厉风行,野蛮暴力的行动力…… 也就难怪星耀不想的歪了。 但尽管心底惊蛰无数,星耀行动上还是慢条斯理的道: 我是来告知你,今日开始由你轮值七日的校场督练铁卫。原本是该疾火,但他临时有任务下山,所以就把你的时间提前了。 长宵听星耀说完,点头说了句好,道自己早饭后会准时到校场。 星耀也点点头,但他却并未如往常传令完毕扭头就走,而别有意味看看长宵背上人,踌躇下,道: 玉郎君…这是…… 他心中所想是,这美玉男子自从到了日月阁后,不但因能奏凤凰琴镇除师傅头疾而得师傅倚重,更是因为那张脸祸害的底下师妹们蠢蠢欲动,彼此攀比看谁私下更得郎君青睐。若是长宵今日打晕强托的事迹在师姐妹当中传开,不定又要出多少乱子。自己身为大师兄,自当稳定局面,避免这样事情发生。 而更多的私心则是,在一众师姐妹中,虽则长宵是最冷漠不爱搭理人,但也正是她才是最依靠的住,做事执令不畏难不推脱的。所以星耀内心多少会偏颇她些,也更不希望她卷入女人间那些小肚鸡肠的纠缠麻烦里。 于是,未等长宵回答,他又继续说: 可是有何难处,需不需要师兄帮忙。 接着这话,长宵自然大喜。终于有了甩锅机会,她才不肯放过,便说: 哦,那就再好不过。我今早起来发现,玉郎君喝醉倒在我们外台阶上,这不正想把他背回琴楼。若是师兄不为难,就替我送他回去。我也好尽快收拾,往校场去。 星耀觉着长宵这些都是借口,但他当然不会戳穿,便应声过去,将玉郎君接过来搭在自己背上。 朝日清风徐徐吹过,吹散了薄雾,浮动了槐枝,也扬起了长宵耳后碎发。 甩甩手臂,终于释去重负的长宵动了动脖子。 璀璨的目光望着已经远至林子那头的人影,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她想起那个关于大师兄的断袖传闻,记得那日初见树上偷听,第一天殷切探望玉郎君的人马中,就有星耀。 嘿嘿,不知道大师兄会不会趁着对方酒醉,来个顺手牵羊,偷香窃玉呢…… …… 自这日之后,长宵因接了七日值守铁卫督练之责,便如往常般,从首日开始,就住进了铁卫营房。 其实照例,铁卫营中本就有专门为督练令使准备的房舍。但因为都在阁中,每个令使又都有自己住处,再来铁卫营住宿肯定不如自己的舒服。且铁卫都是男子,营中自然粗豪莽气充斥。金叶令中星耀、疾火、江成三个男弟子是不在乎,同性之间相处无碍,便自然会在每次执令时住入营舍。而女弟子除了长宵,其他几个是断不肯委屈自己的。 但相比较四位肯住入营舍的令使,铁卫们更加忌惮尊重,给他们震慑最大的也是长宵。 男儿热血,他们服的第一位便是武力值。放眼日月阁,除了两位阁主,即便星耀出动,也未必能肯定赢过这小娘子。 再来,铁卫们多要跟令使出任务。跟过长宵的谁不晓得她的铁血手段,而没跟过的听了同伴讲述,也只剩叹服。这些大老粗的汉子,是真真集体对长宵由衷而生的恐惧与敬佩。自然不敢只因她是女子,便在其面前造次。 继而,长宵值守督练这几日,铁卫们个个皮紧,自我约束与发奋很是积极。 这日正是督练第七天的末日下午。春躁气息来临,校场点过卯的三百铁卫,在城墙上长宵周身冷冽的威仪震慑下,连着操练了八遍套拳。两个时辰的校练时间匆匆而过。 满场地里充斥着汉子们操练一下午的澎湃体香。长宵自城墙上悠然而落,她脚尖点地刹那,场上本来因为得了下操令而躁动人声瞬间停止。 一整个校场里,安静异常。 长宵脚步铎定穿过人群,目不斜视,直向着大门而去。 在她过处,汉子们个个整肃精神,自动让出道路,挺直身板,战列整齐。 校场大门在东面城墙最右侧,门内还有条十几丈高深的城洞。开门后,如果不穿过城洞根本就看不到校场内情况,同样,校场内也看不见门洞外的世界。 长宵身子进入门洞后,大门缓缓开启。 扑面的穿堂风打在脸上,空气好闻不少。 脚步忽然停下,她皱了眉头。 门洞外一人正迎着她缓步而来。 白衣宽袍,迎风飘摇。玉面乌眸,清雅若竹。 笑面晏晏而来的,正是玉郎君。 门洞风势不小,高深的空间成了天然的扩音传声筒。 娘子这一去不回不要紧,可让人好等。我日日往木屋待到天明,都不见你回来。 长宵用冷脸对着玉郎君的热情,声音没有情绪起伏的问: 等我,做什么? 玉郎君面上露出些许赧色,道: 那日夜里想是我要求过分,惹得娘子不高兴。我…喝了一夜的酒,缠绵醉意,再醒来时你已不在。我…是担心你真的不悦,自此便再不理我,所以才连着找了你七日,就是想跟娘子道歉,希望娘子原谅在下鲁莽。 长宵哑口看了他会,眼睛缩了缩,才挥动袖子,脚步继续向门外走。声音淡而无力的说: 你想多了… 哎,娘子等等… 玉郎君脚步跟着追出去,两人很快到了门外,便再无声音传来。 大门合上,门洞内恢复安宁。 校场里也是安静非常。 好半晌,才有人声低语: 要求…什么要求? 嗨,男人跟女人,还能有什么要求,何况是十娘子那般容貌! 对啊,他不说了么…再醒来时你已不在…嘿嘿! 你说十娘子能原谅他么? 嗨,你见过跟十娘子腻歪,还能活着的公的么? 就是就是,他还能全须全影的活着,就说明,十娘子肯定能原谅…嘻嘻。 我觉着吧,十娘子为啥没当下把这小子拍扁,那就说明,娘子她愿意… ……校场里顿时乱做一锅热粥…… 嗯哼,都给我住口! 卫帅燕老大终于站了出来。他瞪着两道粗眉,冲着下面三百号汉子发令: 今儿的话这个门进那个门出,谁也不许外传。否则,十娘子的厉害,就是我也保不住你们。还有,要是有心存侥幸以为人多查不出来去嚼舌头的,哼,告诉你们,自己拎清楚,今天在场就这三百人。有一点影儿传出去都是你们中一个干的。十娘子手里人命可不算回事,一人之过三百陪葬,可也不好说啊!听明白没有? 在场汉子彼此面面相觑,半晌,异口同声,山呼海啸般: 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