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心里一旦犯了执念,九头牛也拉不回,当然,无耻起来,也会无敌。 那日清晨,新婚的太子殿下就那么执拗而无耻地赖在他师傅的床上,人高马大,四平八稳,雀占鸠巢。 苏蓁拉不动,喊不醒,又不敢太过张扬,闹得众人皆知。 她气得在床边直跺脚,又在室中来回游走,最后,终于把心一横,把袖一甩,决定扔烂摊子了。东宫里丢了新郎官,等下还要赶着时辰进宫磕头,那正主都不急,她急什么?穿一身喜服,把新娘子搁在洞房里晾着,却直奔她的闺房,爬到她的床上睡觉,那罪魁都不怕,她怕什么? 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忧国忧民,操心操惯了,她……她该干嘛干嘛去! 于是,苏蓁决定,他不走,她走。 扔了元重九在床,自己则去更衣,梳妆,吃饭,顺便也赏一口饭给在门边焦眉烂脸地守候的鹿鸣,然后,扔那一对主仆在屋,自己则携奴,备车,出门,游走。 大兴的朝臣们新婚,惯例是有三日的休假,太子娶新妇,也不例外。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忙着琴瑟和谐,鸾凤和鸣,所以,东府的幕僚们,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叨扰他,那么,她这个做师傅的,也不会那么不知趣,跑去督促太子殿下念书长进。 所以,理论上,苏蓁这三日是空闲的,跟新婚的太子是没有交集的。 暂且抛开那位此刻尚在她床上酣睡的瘟神不论——一旦意识到自己是空闲的,苏蓁就有些发慌了。那种自由到无事可做,无处可去的感觉,让她很快得出一个结论:空闲等于空虚。 此刻晨光正好,市集正起,行人车辆渐多,马车行至东市口,小满问她: “姑娘,去哪里?” “……”苏蓁被问住了,抬手掀开车窗帘,看着街面上的车水马龙,碾过百年大梁城的青石街面,轱辘作响;看着街边鳞次栉比的店铺正在开门,行商走贩们,正在晨光中铺陈琳琅满目的货品;街角的面摊子,包子铺,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市井喧嚣,烟火味道。 “等我想想。”苏蓁却酸着鼻子,应了小满。 等她想一想,平常帝京儿女,空闲的时候都去哪里?做什么?茶楼酒肆,听书赌酒?贵家后院,赏花赋诗?游湖泛舟?郊外登临?约会访友…… 访友么?听起来倒是不错。然而,像她这样的女子,是不太可能跟同龄女子成为好友的,同龄的女子,通常早已为人妻,为人母,谈论的,是如何争宠,教子,如何青春永驻,与她,没有共同语言;像她这样的女子,也是不太可能跟同龄的男子有友谊的。学识比他们好,官位比他们高,还顶一副太子之师的大架子,试想,有多少男子有那番勇气与自信,视她如娇娇? 也就是说,除了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之外,她甚至,还无人可诉。 在耀眼的晨光中,眯了双眼,想了很久,终于,想出那么一两个可诉的人物来。 一个是来仪阁的花娘楚衣,一个是刚和离的公主元瑛,都是些什么人啊。 这会儿,那个过惯夜生活的楚衣怕是刚入眠,那就琼英公主吧。虽然元瑛也是个不喜欢早起的主儿,但好歹,比那黑白颠倒的楚衣,下床气要小些吧。 “去找琼英公主。”苏蓁扔下车帘,吩咐小满。 “……哦!”小满已经等得一脸麻木,思绪乱飞,被苏蓁一声吩咐换回神来,却也面露喜色,心有雀跃。小丫头心想,终于不用在街上瞎荡了,跟无主游魂一般,想起来就很凄凉的。 ∝ 琼英公主休夫归宁,准确地说,是丧夫新寡。锦侯父子,先后死在狱中,整个王家也垮了。盖因墙倒众人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给翻来了不少,七大远八大姨的远亲,也给牵连了一些进去。唯独琼英公主,不牵扯一丝一缕干系,浑身摘得干净地回了帝京。 这大约就是投胎做皇帝的女儿的好处。娘家就是天,所以,夫家有事,与你无关;夫君没了,再找就是;不想再找,也没关系,老爹一样可以养你一辈子。加之宣和帝也有意表示出这样一副慈父的态度来,便在京畿最富庶的地面上,挑了一个郡作琼英的汤沐邑,又在大梁城中最好的地段上,赐了她一座宅院,让她自立门户。 这事儿在朝中一传开,众人皆觉宣和帝的偏袒,有些过了,可转念一想,又嗅出些微妙意味来。先皇后膝下只有琼英与太子两个子女,皇帝对琼英的亲厚,莫不是在表达对自己已故的结发妻子的恩情,同时,亦在表明自己对皇储继位的坚定立场?那么,大家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下站队的立场? 琼英公主就这样,在回京的短暂时日里,再次迅速翻红成为帝京贵圈炙手可热之人。试想,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夫家犯了那么大的事儿,也跟她没关系;太子唯一的同胞亲姐,据说,太子对这位亲姐,也是最最亲厚的,这以后……那还得了。还不快攀一攀,巴结一下,在人家公主殿下跟前,混个脸熟。 于是,新起的琼英公主府,门庭若市,络绎不绝。递贴子的,递情书的,送礼的,送人的,活脱脱一个帝京名利场。 苏蓁的马车,行至那乌衣巷口之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光景。 那一瞬间,她开始有那么一丢丢后悔,心道,还不如去找楚衣。这地方,比东市还热闹,不是她想寻的清净之处。 等到硬着头皮,入了府门,在满目富丽华贵中,见到那个浑身都有光的琼英公主,苏蓁就更后悔了,心道,说几句话就赶紧走。这个女人,正在得意的浪尖儿上,跟她的低落心境,不合拍。 等到元瑛兴致十足地拉着她,拖上公主府的马车,强迫着她一道出门郊游时,她就渐渐地,恨得肠子都青了。她本欲找人倾诉,却遇到个比她更急于倾诉的人,这不是自找的么? 一路上,那位浑身发光的公主殿下,一边用那亮丽的光芒照亮整个车厢,一边用那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如簧巧舌,喋喋不休,将苏蓁缠绕。 “莲心宝贝儿,你知不知道,父皇这次给的那个汤沐邑,有多富饶?还盛产什么来着,哎呀,我记不清了,反正…… “还有,乌衣巷的那座府邸,原来是谁的来着?百年老宅,沉檀香木,冬暖夏凉,还有个大花园子…… “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来,有多少人来约我出游?我日日应约,都排不过来,往府上递的礼信,我拆得手都抽筋了…… “还有给我写情诗的,改日给你看看,你给瞧瞧有没有真写得……咦,你看我的……那是什么眼神?” 元瑛终于停下聒噪,看向苏蓁,苏蓁一脸鄙夷。 “元梅朵,我本以为,你嫁了一次,所嫁非人,应该心有所悟,也应该过了那个被浮华之物所诱惑的年纪!”苏蓁正着声色,教训了元瑛一句。训人嘛,是她最拿手的。 “……”元瑛愣了少息,然后便扑哧一声笑出来,同时一头扑过来,抱着苏蓁,终于开始说起了正经话: “你不就是怨我没有来狱中看你么?我也是有苦衷的,一来,那刑部天牢里,二哥控得紧,谁都进不去;二来,我被这些浮华之物,诱惑得抽不开身啊……” 元瑛说着,拿头在苏蓁咯吱窝处蹭,苏蓁觉得痒,一边推,一边磨牙切齿地寒碜她: “嗯哼,我才不怨呢,我吉人自有天相,瞧我不是好手好脚地出来了吗?” “哦,对了,你不是怨我没有来看你,而是怨我没有照顾到你的心情!”元瑛作一副恍然大悟状,可那闪烁的眼眸间,却又透着些捉侠。 “我的心情,好着呢!”苏蓁依旧磨着牙,抵回去。她当然知道,元瑛是故意的。 元瑛叹口气,依旧抱住她,小孩般嘟嘴嚷语,却也是把苏蓁当小孩儿哄:“可怜的心心,我知道,小九成亲了,你心里难过……” 苏蓁终于感到心头一热,然后,鼻子一酸,似有哗地一声,眼泪就像豆子一般,滚落下来。 眼前的好友看起来没心没肺,实则是成了精的,是个足以让她从容落泪,暂时安歇的人。 马车出城,往近郊东山去,喧嚣渐远,眼泪渐收,还有琼英公主给她顺背,擦泪,苏蓁觉得,倒也受用,心情渐疏。 良久,马车在树荫下停驻。掀帘打望,见着一行人马在远处等候。华丽车辆,奴仆成群,撑伞的,打扇的,端茶的,递水的,好一副贵家出游的架势。当中一个年轻男子,似乎正在踢打着脚边那个不甚灵醒的奴仆,忽地掉头看到这边,立即换了笑脸,转身相迎过来。 那人一身锦缎,穿得华贵,眉秀鼻挺,长得也不丑,但眉宇间有些捩气,行走间又少了些精神气儿,典型的油头粉面,帝京纨绔公子哥儿模样。 “那是谁?”苏蓁皱了皱眉,转头问元瑛。 “我也记不清了,姓张?还是姓李?反正,是今日约我出游的,我这不是应约而来了啊。”元瑛也皱着眉头想了想,但终是没能准确地记起这位公子姓甚名谁。 又换来苏蓁一脸的鄙夷。 元瑛却不以为然,轻松抛开那想不起人家名讳的尴尬,开始笑着召唤:“心心,我若陪你伤心,也于事无补,不如,我陪你登山吧,山中清风一吹,神情气爽,烦忧皆散。” 苏蓁看了看那个即将行至车旁的张三还是李四,松手放下车窗帘,摇头拒绝了:“被你这个活宝一搅,我的烦扰,已经散了。你去吧,我在车中等你便是。这会儿有些头晕,正好歇一歇。” 然后,那个没良心的琼英公主,就真的扔了她在车中,巧笑倩盼,茜裙飘飘,跟那位追求者一道,沿着山道,投入山林,沐临清风去了。 待一群主仆,拖拖拉拉,前前后后,尽数转过山道,没了身影。苏蓁这才试着使唤一下外头的马夫: “牧将军,你这会儿,就载我回去吧。” 先前在公主府上车时,她就见着这个车夫带着一顶大斗笠,低着头脸,一副恨不得让自己遁形的不自在,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给看出一个大熟人来。只是,她涵养好,没有当场点破。 “……”外头的人不答她,只是直了直腰背,仿佛抖落一地的怒气。惊得前边驾车的马匹都跟着喷气撒蹄。 “牧大将军……”苏蓁又幽幽唤了一声。她觉得,这事情,怪好玩儿。 “苏大人,牧某现在是琼英公主的马车夫,恕难从命。”牧车夫终于答她,语气别扭之极,却又愤愤地抬眸,看向山道尽头。 苏蓁钻出车厢,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傲怨。 她霎时间看明白了。虽不知太子的率卫统领如何就成了公主家的马车夫了,但思及牧言跟琼英以往的那些恩怨,苏蓁立刻通透。元瑛那浑身都在闪耀的光芒,怕不是因为那些虚荣,而是因为这个人。而这个牧大将军,可能还是个不开窍的。 遂在牧言身边坐下来,轻声与他闲话:“你觉得,以琼英的眼光,她能看上刚才那个……什么公子吗?” 人家是张三,还是李四,元瑛都没心思去搞清楚,如何会上心? “那她为何……”牧言向来木讷于言,欲言又止。 “那她为何还要跟人去登山,还天天都跟人出游,张三李四王麻子地,什么歪瓜裂枣,都不择嫌?”苏蓁替他把话说了,又笑盈盈地反问他,“你觉得呢?” “……”牧言别过头,重重地哼气。心中越发愤愤:她无聊!无耻!混账!每天都要他拉她出来约会,显摆有人追求! “或许,只有出游,才用得上马车,还有驾车的人吧。”苏蓁吐口气,直言不讳。世事向来如此,旁观者清,她一眼就看清楚元瑛的心思。 “……”牧言仍是不语,面色却有异,黑亮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什么。 苏蓁偏头,带一抹恶作剧之色,出了个馊主意:“要不,你今日就撂一次摊子,这会儿就载我回去吧,正好,我也有点急事要办。” 牧言的手上,提了提套马的绳竿,怕是有些心动。 苏蓁垂眸,又出言推了一把:“琼英公主殿下呢,自小就与我交好,她的脾性,我最了解。她从小就欺男霸女惯了,喜欢压着别人,不过,这种性子,也最是欺软怕硬,你比她强硬,她就服你。” 牧言闻言,竟很快会了意,遂开始利索驱车掉头。 苏蓁赶紧起身,往车厢里头钻。那西北军营中最出色的人,一旦决定行动起来,她都有些招架不住。 马车却又一个急刹,外头的人终究还是有他婆妈之处: “她会不会……吃亏?” 苏蓁撑住车厢壁,稳住身形,却是心情大好,点拨一个傻人,捅破一片雾障,撮合一桩良缘,胜造七级浮屠,己之不圆满,那就在别人那里圆满吧。遂回过头去,清晰地答了他一句: “你想多了,你应该担心的是,是她会不会让别人吃亏?” 话音落下,少息沉吟,马车就疾驰起来。 就这样,她成功地把琼英公主的马车夫,给拐带着翘班了。 颠簸中,苏蓁闭着眼睛都可以想得出,等元瑛下山出林,发现她的马车夫不见了,要找他发飙的模样,啧啧,痴男怨女,干柴烈火,一触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