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兽,站在大殿高台之下,两行长长的宴席中间。 所有人看向太子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虞山秋狩的头筹,第一次被人拔得,传说中的神物,第一次被人带到眼前。这是一种怎样让人不可置信的真实? 这可是可以马上传遍大街小巷,往后流传很多年的传奇。 席间有惊叹,有附和,有叫好,有掌声,还有些女孩儿们抬袖掩住的尖叫。 太子站在席间篝火旁,抬手摸了摸那兽物背脊上的光滑皮毛,那物竟纤身一摆,四蹄一屈,跪到他跟前,仰着脖子来嗅他的手,一副温顺撒娇的模样。 众人的嘈切碎语,惊得彻底停住,大殿夹壁里的丝竹声,也惊得停住了。 只剩篝火跳跃,火星噼啪。 “霄儿,你且说说,你是如何侥幸觅得这神物的?”还是皇帝开口,打破了场中的凝滞。 “无他,儿臣沿着西边山涧,逐水边香草而寻,三天两夜,一路往西北深林去,于距行宫一百余里的一处深谷幽潭边觅得。”太子朗声笑说。 说来轻松,然而,一路往深山,是怎样的魄力与勇气?三天两夜,又是怎样的耐心与韧性? 众人沉默回味,朝中大佬们也在心中掂量,这位太子殿下,虽说毛躁了点,跟温和儒雅不沾边,可是,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品质,倒是颇有些带劲儿。 皇帝捻须笑着,想了想,突然侧头问身边的人: “这拔头筹的赏赐规矩是什么?” 大约是太久了,没有人能够夺得这份头彩,皇帝陛下自己也忘记了。 “回陛下,赏金千两。”梁中官欠身,轻和又清晰地答到。 “哦!”皇帝点点头。其实是在心头暗骂自己,太抠门了,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愿意进深山捉兽,嫌钱少,不想折腾。 “好!按规矩,赏金千两。” 皇帝大方地抬袖一挥,略略沉吟,又补了一句,“霄儿,你还有什么心愿?” 这就是嫌千两黄金太薄,要添加赏赐了。且还是直接问有什么心愿,这也太娇宠,太任性了吧? 众人齐齐屏气凝神,将整个席间的空气都凝固住,又齐齐竖成兔子耳朵,想要听听太子殿下会趁此机会,提个什么样的心愿。 太子环顾四周,又朝着高台下方左侧阴暗处看了看,突然撩起武服短裾,直身跪地,扬声答到: “这份黄金赏赐,儿臣不要,请父皇赏给苏师傅。麒麟逐香草,喜栖水边的道理,是她点拨儿臣的。” 彼时苏蓁正受了琼英公主的蛊惑,跟她一起用小刀子,在盘子里偷偷地割炙肉来尝,反正坐在后排,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太子身上,也无人理会她们这点小小的失礼。 苏蓁的注意力,其实也在太子身上。可能是因为见着太子平安归来,且还真让他弄到一头四不像的兽物回来,在大宴上作妖。她脑中紧绷的弦骤然放松,心中却又开始怦然起跳,居然鬼使神差地想到要吃块肉来缓解一下。 那块炙肉刚入口,刀子尖都还沾在唇边上,所有人的目光,就齐刷刷地,转了过来,照亮了她与元瑛公主所坐之处。 苏蓁拿着刀子,含着炙肉,笑得好矜持。 依稀听见,头顶上头,高台之上,皇帝在准奏。意味着千两黄金,咚地一声,就砸她身上了。然后,太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复又向高台之上恭敬请求: “说到心愿,儿臣倒是有一桩……” “嗯,但说无妨。”皇帝耐心得很。 苏蓁搁下割肉的刀子,手心捏拳,紧张得背心渗汗,浑身毫毛直竖,暗自祈愿,那顽劣子,千万不要在这当口胡说八道啊,他要是在这大宴上乱来,无疑于自断经脉。 “苏师傅博学多识,聪敏睿智,儿臣深感受教,愿执弟子礼,正式拜为太傅。”太子语出,众人哗然。 苏蓁听得有些懵。 想不到他竟然求的是这个! 大约众人也觉得意外。女子为太傅,本就是前所未问,那班子负责拟选东宫人员的宰执大臣们,对此本就有些微词,一直与皇帝僵持着,迟迟未定。没想到太子自己居然也甘愿拜师,对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子…… 席上坐着的,多有朝中重臣,面上就有些迟疑与惊骇。 皇帝却哈哈大笑,顺水推舟: “朕本有此意,霄儿有这虚心受教的诚意,自然更好。众爱卿,可有异议?” 众人沉默,满腹异议,但是和着口水,吞下算了。 太子出阁开府的辅佐人员,从为首的太子太傅,到执事的文书,传令的行走,皆由朝堂拟定,由首辅大人执笔,可是,皇帝早就在一边瞎指指,如今,太子本人也开口求了,那些盘旋在腹中的微词,还是自己消化了吧。 皇帝最大,储君是未来的最大,这对任性的天家父子,他们爱谁谁,就是谁。别太执拗了,让他们记仇。 臣子们低头看着案桌上的美酒炙肉,心道,还是别说正事了,赶快喝酒吃肉吧。 这样一来,苏蓁做太子太傅的事情,就算是在这非正式的行宫酒宴上,跟朝臣们通了气,大致也就是板上钉钉了。 “还不去谢恩,太傅大人?”元瑛捅着苏蓁的腰窝子,将她从恍惚沉思中换回神来。 苏蓁这才起身出列,行得端庄得体,笑得仪态万千,谢过那千两黄金的隆恩,也领下那教辅太子的重任。 火光灯影中,她成了今夜大宴之上,继那只麒麟兽之后,第二个焦点。 焦点自然是要承受各种各样复杂目光的。说不清楚那些目光,是一种什么情绪。挑剔?审视?嫉妒?艳羡?猜疑?亦或,都有。 苏蓁觉得一身广袖云裳,都快要燃起火苗了,赶紧例行公事完毕,甩着一身噼啪火星子,火速退回座上去。 重新坐定时,已经重起丝竹,激越欢快的乐声中,歌舞上场,夜宴继续。 太子的座位,就设在高台之下的左首,刚好在琼英公主的前方。 婉转丝竹中,苏蓁听见太子侧头说话: “苏师傅,坐过来。” 苏蓁看了看场中的欢快歌舞,又一扫整个席面,低声答到: “不。” 那么显眼的位置,她不去。 太子顿了顿,又说: “皇姐,我与你换个位置。” “好!” 元瑛爽快答着,就开始挪动腿脚。苏蓁飞快地伸手,想要拉住她,都没有她快。顷刻功夫,苏蓁就发现,身边之人,已经换成了太子。 她只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身边新来的人,隔着半臂之距,亦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两个人,并着肩,认真观看席上歌舞。 不时微微侧头,相视而笑,再说上一两句话。 席间亦有眼尖的人,看见太子居然坐到他的师傅身边去了。不过,也许如他自己所言,心甘情愿做弟子,席间也要寻个机会,求教求教吧。 刚才人家那么诚心地一求,把那么好的机会,就拿来求个向女子俯首的束缚,此刻还真挑不出毛病来。 却不知这二人的对话,内涵丰富,百转千回—— “喜欢吗?”太子的声音,低低的,但是足以穿透喧闹乐舞,摒除觥筹之声,传进苏蓁的耳朵里。 “啊,什么?”她一时没能跟上他的头绪。 “金子,还有官位。”太子侧头,认真地一笑,又转头自己去斟酒喝。 他知道,她骨子里,就是个财迷,官迷。他想给她想要的。 “还……还行吧。”苏蓁看着场中那些无骨舞姬,笑。 她心中既有些解脱,又有些失落。解脱的是,做了师傅,就不会再有人拿她与那群备选太子妃的贵女相提并论,论斤两比分量,这点,让她觉得自尊满满;失落的是,做了师傅,是不是,这辈子,就只能是师傅了?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太子见她笑得勉强,竟有些不满地叹息。 “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我做太子太傅。”对于他今夜之举,苏蓁亦感意外。 太子顿了顿,突然想通她的婉转心思,坏笑到:“原来你刚才一脸紧张,莫不是以为,我要当众求娶你?” 苏蓁心头一窒,脸面一烫,吐着气,回他:“我有那么自作多情吗?” 她刚才的确就是这么自作多情来着! 太子没有回头看她,轻笑一声,兀自饮了一口酒,盯看着场中旋舞,面色如常,掩饰着惆怅无比: “是我自作多情,我差点就脱口求了。可是,我知道……现在还不能。我如果开口求娶,说不定也能成,可是,那将会置你于何地?众矢之的?我却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你。再说,你的志趣,怕也不在宫闱……若是我刚才真的求了,说不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你,是不是?” 苏蓁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头看他,只定定地看着场中虚空,面含浅笑,拿一只耳朵,逐字逐句听得清楚,又听那人轻叹着气,轻声吐着一番弯弯拐拐的心意: “其实,依我心意,我巴不得现在就娶你,今夜就洞房,才不愿你做什么师傅!不过,权宜之计,也罢,师傅就师傅吧,这样也好,至少是你心之所愿。也没有其他人,敢再惦记你。苏莲心,我的这种心情,但愿你能明白。” 太子说罢,深深一声自嘲,低头饮一口酒。 “我明白。”苏蓁突然答到,一脸的郑重其事。又一边用刀子,将盘子中的炙肉剁成小块,再将盘子推到太子面前,示意他吃: “先吃东西再喝酒。” 花三天两夜去捕猎,想来没有吃好,也没有睡好,还要揣着满肚子的心机,打起十二万的精神,来这宴席间来战斗。她想着,还是有些心疼。 太子依言,吃了些炙肉。席间歌舞停歇,又起,换了一拨又一拨,似乎是那些贵家女孩儿们,也开始依次一个个地到场中来献艺了。 反正,二人皆有些心不在焉,神思恍惚。既觉得前路漫漫,眼前多阻,离心之所愿,还太远,又觉得如此并肩,心意相通,前所未有的靠近。 热闹的宴席,仿佛只剩了一张案桌,只剩了你我。 一阵喝彩鼓掌中,他又来问她: “我几日未归,你有没有想我?” “没有!”苏蓁回答,看着回头冲她奸笑的琼英公主,她又觉得自己的耳力,真是好得出奇。 “口是心非。”太子嘀咕了一声。 “……”苏蓁恍若未闻。口是心非就口是心非,总不至于撒娇卖嗲地说,想死人啦之类,打死她也说不来。 “你就不担心,我有不测?”太子很是不满,幽幽问她。 “你这不是好手好脚回来了吗?”苏蓁冷静答到。 “你就不能说几句好话么?”太子有些牙痒痒的,他怎么觉得,是跟一块石头在调情。 “嗯,好吧。”苏蓁低头想了想,似乎是在思索什么是好话,然后,凝色沉声,说了一句非常应景的好话: “等一下,你是要选文素为妃吗?” 问出这句话,苏蓁已经是鼓起了十分的勇气。心中默念了一千遍,太子选妃,天经地义,她终是要正确面对,不能伤心,不能怄气。 “……”太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字一字地吐给她听,“我早说过的,谁也不选!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 “那你让鹿鸣送花给文素……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看中她了呀。”苏蓁头脑清晰,选妃大宴既然已经拉开帷幕,谁都不选,该如何收场? “就是要众人皆知,你且等着看,等一下就要上场的好戏!” 太子笑得笃定而神秘,也不知,心中是怎样的丘壑与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