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就是一场战争。敌进我退,此消彼长。 谁先认真,谁就输了。 亦如这秋夜营帐中,那绷着脸色摆谱的,就可以裹着锦褥睡狐裘,而率先认真表态的那位,就只能睡冰冷地毡。 “明明很宽敞,能挤一挤吗?”太子睡在那皮裘小铺边的地上,还是有些眼馋锦褥的温暖。 “不行!”苏蓁没得商量。一边裹了裹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包成粽子。 收留他在帐子里过夜,已经是极限了。 太子喉咙里轻笑一声,认输。 当然,那个不认真的,也未必会赢。 睡在冰冷地上的,少息功夫,就入了梦乡,呼吸沉缓而绵长。大约是因为佳人在侧,睡得心安。 那裹在锦褥中的,却闭眼不闭心,满腹心事盘旋,辗转难眠。后来索性睁开眼,冲边上安睡之人发脾气: “喂,你再挪远些!” “……”那人闭着眼,默了几息,似未醒,可下一瞬却又在清晰地应她:“为什么?” “你离得太近了,我睡不着。”苏蓁也不讲什么矜持了,毫不客气地说。 均匀呼吸,声声入耳,雄浑气息,丝丝入鼻,绕得她心烦。 元重九低低地嗤笑了几声,终是听话地往远处挪了挪。 儿郎睡觉,不拒仪态,头枕着双手,长摊了双腿,仰躺在地,舒服地吐了口气,转头看了看苏蓁,像是嫌不够远,又往边上翻滚了两圈,直至帐子边上,安静地开睡。 这下苏蓁没话说了。 总不至于让他滚到帐外去。 幽黑营帐中,又陷入寂静。外面风过树梢,兽足踏叶,间或还有些隐隐约约的人声嬉戏打闹,提醒着苏蓁,这不是深山老林,南柯梦境,而是宣和二十三年九月间皇家秋狩的营盘,以给太子庆大生为由头,以给太子选女人为目的。 所以,她还是睡不着。 心头乱成一锅粥。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吃醋了。山下行宫中,一大群备选的太子妃,都成了她的假想敌,太子来,与她说些深深浅浅的情话,又死皮赖脸地,跟她睡在一个帐子里,她亦觉得心头酸酸的,涨得慌。 然而,却又抵死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面对这样的自己。 遂游离在崩溃的边缘。 看着元重九贴在那帐子边上,一动不动地,貌似睡得死沉,她又怕他冷。 起身来,把多的那床被子给他抱过去。 她与元瑛同住的帐篷,本来就备了两套寝具。裘毯其实也足够宽敞,只是被她坚决一个人霸占了。此时发了善心,才想起,虽说不能与他同床,但分一床被子给他,还是可以的。 锦被理开,给元重九盖上,苏蓁又生怕他伸手来拉她,或是趁机将她也给裹进被子里之类,便退开些距离,小心地等了等,不见他有动静,这才给他仔细掖好了,回自己被窝里睡下。 还真就两厢无事,各睡各的了。 借着帐外月色的幽亮微光,苏蓁转头看看那人,不觉哑然失笑,心中暗叹,说他蛮横无赖,他有些时候,又君子得很。 更准确地说,是聪明。总是在触怒她之后,又不碰触到她的底线,让她既恼他,又能忍他。说不定在不知不觉中,就没了底线。 真是要命。 她又在腹中打了半天肚皮官司,才恍惚睡去。 一夜浅眠至天明。 ∝ 说是浅眠,至那黎明时分,倒也陷入沉沉梦乡。待苏蓁醒来,天色已是大亮,外头马匹嘶鸣,人声吆喝,应是张罗着要进山狩猎了。 帐子里只有她一人。 太子不知何时走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她的脚边;小铺边上,洗漱的热水用具,食盒里的早点,皆备得齐妥,应是寄奴送进来的。 那个浪荡了一夜的琼英公主,也仍是未归,不见人影。 苏蓁摇摇头,开始自己拾掇自己,梳了个小公子发髻,用玉簪子固了;换一利实装束,胡袖紧腰,短裾皮靴,便于山中行走;清水洗漱,涂脂抹唇,又吃了些食盒中的早点,这才出帐来,准备透口气。 寄奴在帐子不远处候着,见她出来,赶紧上前问她有何吩咐。 “不用管我,你去看看你家公主吧。”苏蓁终是觉得,元瑛的侍女,她也不好使劲地用,再说,她还不是那种离了丫头就生活无法自理的人,自己还是能服侍好自己的。 打发了寄奴,再看了看眼前形势。下面的阔坪营盘上,人头攒动,吆三喝四,面熟的,面生的,形形色色;另一边,是一条山道,蜿蜒绵延,通向静谧山中,充满未知的诱惑。 她当然选择,往山中去走走。整座虞山都是皇家猎场,方圆几十里,皆有禁卫来回巡视,安全无碍。 沿着山道往树林里去,拐了一个弯,将营地喧闹撇在身后,又行出十几丈远,就见着路边的石苔处,有只野兔在探头张望。 山中野物,见着人,竟然不躲闪逃离,反倒搔首弄姿地召唤她。 苏蓁觉得,太给她面子了,心中一乐,便凑过去细看。 那灰绒绒的小兔,侧着灰亮的眼睛,看看她,又去啃石边青草。 苏蓁蹲下身,拔几根青草,抵到野兔嘴边,逗它来食,那野物居然也就弃了石缝处的吃食,来就她。 四下无人,一人一兔,就在这山道边上,对望,喂食,颇为祥和。 “嗖——” 突然,一声箭鸣,疾风掠过耳侧,眼前小兔已经应声倒地。 注目之下,那箭法之精准,直中兔眼,穿脑而过。 苏蓁惊得“啊”地一声,脱口低呼,急忙抬手掩口,差点跌坐在地。 转头寻着飞箭来处看去,就见着山道拐角,来了一拨人,为首三骑,皆是锦绣胡服的英武男子。当中一人,尚留空弦长弓在手,不正是那射杀小兔的凶手?她瞧着此人依稀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他左右两侧的两人,倒是熟识,一是晋王元琛,一是楚王元琅。 三骑之后,是一帮跟班的侍卫扈从。一个特狗腿的跟班下马来,上前行了几步,像是要上来拾兔取箭。 秋狩是一场比赛,比骑射之术,比耐心与勇气,比矫捷与敏锐,所有人的猎物都要登记在册,最后有个多少比较,高下较量的。 “这种小物,别记在本王帐上,徒增笑话!” 那当中马上的高大男人,一声不屑呵斥,就把那个扈从给吼得,在原地打了个圈,低头缩手退了回去。 苏蓁听他口气,也大约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了,可心中仍是咽不下那口惊骇之气。撑了双膝,站起身来,却立在乱石边上不动,就那么远远地,将一排威风凛凛的金贵皇子怒视着,亦就像一只不虚生人的小兔。 楚王附耳,与那高大男子悄声说了句什么话。 那男子抬了抬眉头,便打马上前,行至苏蓁跟前来,高头大马喷着鼻息,碎步来回游走,他就高踞马上,将她俯瞰半响,终于出声说话: “听闻四弟有个女师傅,……能把那纨绔子给收拾服帖了,还能得父皇赏识,要抬作太子太傅,本王还道,是何方高人,原来就你这……小模样?” 那人一脸鄙夷,说到后来,想是一时词穷,竟一句“小模样”概之,无比的轻蔑。 也不怪他。此时晨间山风掠过,女郎一身紧腰小靴的胡服,俏生生站立,腰缠丝带飞舞,膝下短裾微漾,像一株山中小苗,娇柔而细弱。看起来,确是经不起狂风摧残,兽类践踏。 “安王殿下过奖了。”苏蓁按捺住心中愤怒。 就当他是夸奖吧。 沉息顿了顿,低头触目地上暴毙横尸的小兔,终是不耐,便仰面抬颌,明眸含光,将那口恶气给吐了回去: “素来听闻安王殿下骁勇善战,所向披靡,西军中无人不服,苏蓁还道,是何等英雄豪杰,今日一见,原来也就是个奢杀之人!无半点好生之德,怜悯之心。” “妇人之仁!”安王元珞一声喷气呵斥,突然又勒了缰绳,在马上俯身下来,幽幽问她: “平日里的炙烤兔肉,你吃不吃?” 那成日在沙场厮杀的将军,见着小兔,可能想到的,不是生灵性命,而是兔子肉好不好吃。 “……”苏蓁瞪目,歪了歪嘴角,却又一时辩驳不出。只得挺直了腰板,再将双目瞪得更大些,与那马上斜出的高大身躯,粗眉大眼,凌厉精光,对峙较劲。 “大兄,别吓着她了。”还是晋王温和体贴,也善打圆场。他缓缓策马过来,轻言细语招呼着他的大皇兄,又转头对苏蓁笑着说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要不,一道进山观猎去?” 一边说着,一边策马靠近些,侧下身体,将手递至苏蓁面前,要拉她上马,邀她共骑。 “……”苏蓁垂眸看看那只保养得极好的手掌,骨节分明,指节修长,擅用笔,也不疏于骑射。 晋王殿下当着他的弟兄们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出与她的十分熟络,直接摊开掌心,向她示好,给她解围。 这可是帝京的女郎们,求之不得的事情。 如果是早些时日,苏蓁可能也就不会多想,直接递手搭上去,乐颠颠地,跟着他进山观猎去。 然而,时至今日,她的心境,有些不一样了。 什么是虚荣心作祟,什么是好感与依恋,她渐渐摸得楚内心。 抬头见着山道拐角之处,又转出来几骑,鲜衣怒马,杀气腾腾,扎眼得很。 苏蓁便冲着晋王摇摇头,挂一抹微笑在唇边,柔声谢绝他: “谢过殿下的好意,我的徒弟来了,我还是与他一道吧。” 说罢,就冲着远处那怒目相视的太子招手,示意他上前来。一边又示威地看了看安王殿下,大意是告诉他,我就这副小模样,可还是能驱得动太子殿下,怎么着? 安王元珞,抬了抬眉,动了动唇,吞了吞气,表示无话可说。 见着太子上前来,也是绷着个冷脸不说话,一边拉缰驱马,将他的两位兄长挤开了些,一边却是极为默契地,抓住苏蓁递出的手,揽背搂腰,一把拉她上马。 然而,两人共骑,扬鞭绝尘,往深林中去。 留一群人,杵在原地,呆瓜一般,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