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太子就是个箭垛子,专门承受各种明枪暗箭。 承受得起的,就高座龙椅,升任天子。承受不起的,就满身窟窿,灰飞烟灭。 不上天,就入地,没有折中的选择。 要想中途撂摊子,还要想得以善终的,不可能。 当然,通常情况下,太子身后都会有个强大的后援团,比如,强大的母族,比如,强大的妻族。也就是说,通常情况下,太子是那个生来就握一手好牌的人,只要不是烂得不成样子的烂泥,最终都会被扶上墙。因为,背后还有一票能人猛人,比太子自己,更急切地希望他能够顺利地当皇帝。因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然而,元霄太子是那个例外。 母亲是皇后,但却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加血崩,煞白着脸色,硬撑到皇帝当场拍板,立他为太子之时,就心满意足地合眼了; 母亲的娘家,是陇西李氏,开国功臣,世代将门,但却在元氏皇帝一点一点地蚕食削弱架空之下,已经没落得,几乎找不出一个可以撑起门楣的人来了; 皇祖母也是出自陇西李氏,也的确对他宠爱有加,但却是个深居浅出,不涉朝政的老太太,处理些宫闱纷争倒是颇有手段,但是,要靠她撑腰挡箭,还是算了吧; 至于妻族嘛,元霄太子还未及冠娶亲,自己也还没有想过,是不是要找个老婆来当大腿抱…… 唯一的靠山,就是他的父皇。父皇把对他母亲的愧疚与思念,尽数倾注到他身上,化成纵容与宠溺,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他的劣迹。 这一点,勉强还算是个倚仗。因为,只要皇帝还待见他,不议废储,他就永远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然而,不爽的是,这个靠山偏偏又给他生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兄弟,个个比他能干,个个比他有才,个个都觉得,自己比他更适合做太子。 比如,大皇兄安王元珞,十五岁开始驰骋疆场,如今已经是大兴朝最精锐的十万西军之主将了; 二皇兄晋王元琛,十七岁开始入朝堂历练,尚书府尹虚虚实实的名头与实权,揽了一大把在手,不过,人家理政,掌财,吏治,皆是一把好手,颇得众口称赞,人心所向; 三皇兄楚王元琅,满腹诗书,才高八斗,写一手漂亮文章,引天下学子景仰与效仿,大有文坛领袖之风范; 对呀,上头三个皇兄,个个封王,个个成器,个个了得。 通常,贵家嫡子,多为长子,方能震慑兄弟,管束门庭。偏偏他这个嫡子出生得太迟,落地时,都已经只能排行老四了。 下头还有个小五元玙,年纪小,未封王,却是个人见人爱的机灵鬼,大有横夺三千宠爱之势。 关键是,这些个兄弟,大多系出名门豪族,背后皆有一大帮子人,在帮着他们战斗。 不像他,生来就是一个人在单挑。 所以,有时候,元重九觉得,甚是心累。 比如此刻,跽坐在崇政殿寝宫的门槛外头,殿门大敞,夜风穿堂,青玉地板,浸骨冰凉。 他却丝毫不能懈怠。 今夜他一不留神,掉入了一个迷魂阵。环环相扣,来势汹汹,稍微不慎,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先前的中秋宫宴上,他见着太后皇帝皇姐一干人等,都陆续离席了,也就准备抽身闪人,赴他辛苦求来的赏月之约,哪知刚走出景福宫,就来了个崇政殿伺候的中官,说陛下召他说事。 自小到大的老规矩,父皇隔三差五都会传他去谈心。值此中秋佳节,触景思人,酒后情深,皇帝找他去耳提面命一番,再正常不过。 元重九也就未起疑心,跟着中官一路上了崇政殿,又被径直引进了后头寝宫。 行至那帷帐边上,听见里头鼾声大作,唤了几声父皇,也未有声应他,却从帷帐里头,钻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美人儿,半捧着心口小衣,半眯着一双水目,勾子一样来看他。 太子定睛一看,不就是那个新晋的芙美人吗?生得跟芙蓉娇蕊一般,颇得父皇喜爱,刚才宫宴上,父皇还牵了坐在身边,给众人显摆了一圈的。 元重九心中顿生警觉,掉头就走,飞快地出了里间,出了寝殿,抬脚迈过门槛,撩袍曲腿,就地跪坐了。 他只能在这个穿堂过风地板冰凉的地方坐下了,寸步不能再移。 从帷帐边上转身,走出殿室的少息功夫里,元重九脑中电光火闪,已经想清楚所有关节—— 其一,他不能再进去。里头有个后宫美人,瓜田李下,他若在父皇醒来之前进去,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而且,说不定,那个芙美人,本来就是一只没安好心的狐狸精。 父皇召他来叙话,未等他来,却已经睡着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那帷帐边上,点的是助人酣睡的安魂香,天子多思眠浅,喜点此香助眠。太子自幼就闻着,熟悉得很。 既然要找他谈心,何故又点安魂香助眠?所以,有可能,父皇根本就没有召他,是那个中官假传圣旨;也有可能,是父皇召了他,却有人故意点上安魂香,让皇帝入睡。 不管是哪一样,都是不安好心,明摆着冲他这个太子来的。 所以,他必须保持与那个芙美人的安全距离。 其二,他不能此刻就一走了之。明知这是个局,却只能硬生生接住。既然那个芙美人有问题的话,信不信,他前脚走,她后脚就去把皇帝摇醒,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说太子欺负她! 然后呢,皇帝要找太子对质,太子呢,太子走了,但是所有人都看见,太子进寝殿走了一遭的。来去如风,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而且,谁也没有看见他在里头做了什么,全凭芙美人一张嘴说。 到时候,他还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这种栽赃把戏,很下三滥,但是很管用。因为,是天子大忌,伦常大违。历代太子的遭遇中,屡试不爽,数不胜数。 所以,他非但不能走,还得把自己置身在一个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地方。让旁边门廊下的一干侍卫,内侍和宫女,全部都来证明他什么都没有做的清白。 其三,他也走不动了。脑中起云雾,双腿如灌铅,丹田有潮涌。先前的酒宴上,众人饮酒,他也饮了些。他的酒里,怕是动了手脚的。但是,这手脚动得太高明,用料不多,只让他微微有些乏力,微微有些起兴,看不出用药的痕迹。 若不是他自幼中毒中得多了,对药物渐生敏感,此刻身体的反应,恐怕连自己都还以为就是酒后想乱性呢。 芙美人从内室走了出来,松松垮垮地披了件披风,好心地,恳切地,说门口地上凉,请太子殿中就座。 元重九神色冷清,缓缓勾唇,冲她摇了摇头,并目送她自讨没趣地走回殿中座上,兀自坐下。然后,两个人,门槛内外,遥遥相对,如两军对峙。 他知道,她在等,等他把持不住,自乱阵脚,好惑他进殿,趁机陷害,推他下地狱。 所以,他决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此刻的身体状况。 朗朗清风,皎皎玉兔,高殿门廊之下,郎君席地而坐,亦如清风明月。 可是,衣冠之下,又是另外一回事儿,拂面清风拂不去燥意,冰冷地面凉不下血热。 虽然,不会对殿中的女人起意,可是,他也不是柳下惠。他是个年方弱冠,一触即发的健康儿郎啊。 这种时刻,元重九最想念的,是端明殿中那个还等着他去看月亮的人儿。 他的月亮…… 他肖想的对象,春.梦也好,自.渎也好,从来都是她。 这种时候,她要是在身边,能看见,能摸到,多好。 于是,元重九招手,让混迹于崇政殿宫人站列中的鹿鸣上前来,传话给候在外头宫门口的牧言,赶紧去端明殿找苏蓁来。 他必须待在这里,等父皇醒来,让他老人家知晓今夜的种种,才能清白地离开。 今夜天汉桥的月亮,大约不会等他了,不过,崇政殿的月亮,正在缓缓升起。内廷主殿,歇山重檐,九脊吻兽,高殿大柱,在这大兴朝的权力之巅,举头赏一轮明月挂天边,也是世间难得的。 他想叫苏蓁过来,共赏。 然后,顺便赏一赏她的清妩,秀丽,瓷白,磁音,隐香,还有那种浑然不知他心意的迟钝与懵懂。 ∝ 苏蓁上气不接下气,如一阵旋风,勇敢而矫健,穿过幽黑甬道,穿过高厚宫墙,一路冲至崇政殿。 鹿鸣在宫门口等她,对门口禁卫声称是太子在御前,又传了她,含含糊糊,虚虚实实,说得禁卫放了行。遂带她入内,过阔庭,绕回廊,至天子寝殿门口。 见着太子于殿门边跽坐。坐在一个稀罕之处,却极有坐相,神色如常,如置身正殿茵褥之上。 苏蓁看得直瞪眼,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之,转头瞅了瞅不远处侍立的一干宫人,探头看了看殿中座上歪坐着闭目养神的美人,又见着鹿鸣挤眉弄眼地往廊柱后面缩了。这才上前,行得近些,猫腰低头,轻声问太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 莫不是又遭罚跪了? “父皇召见,我来时,他又睡了,便在这里等他醒来。”那人仰头,亦低声答她,同时嘴角一挂,冲她笑得灿烂。 “为何坐在……这里?”苏蓁抬手抹了抹额角汗水,还有些断续喘息。她一口气跑来,又被元瑛的话唬得心急火燎,惊魂未定。 “这里凉快,风景好……” 太子转头看了看飞檐之上,吻兽之顶,那轮白玉盘。袖中指尖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捻动,假想着抬指抚上那张白玉般的脸盘,给她擦拭额上,鼻尖残余的汗珠儿。 “……”苏蓁听他答得不太正经,又是一副举头张望的悠闲模样,不觉俯身更低,带着埋怨,加重语气,质问他: “那你让我速来,所为何事?” 她还以为是天要塌了,等着她来撑呢。 “看月亮。”太子仰面,对上她的俯视耽耽,低声笑说。那男子的磁哑声线里,浸着一种暧昧,那优昙乍绽的笑容里,染着一种风流。不着痕迹地摄人心魄。 苏蓁瞬息恍惚,继而回神,便觉得十分可气,别头看了看檐上明月,禁不住轻呵一声,难以置信地反问他: “就看月亮?” 枉费她跑断气,人家却跟没事儿人一样,结果是叫她来看月亮! “嗯。”那人还点着头,得意地答她。 苏蓁捏拳在手,掉头就走。 她怎么就忘了这个人又皮又赖,曾经以捉弄她为乐的斑斑劣迹了? 猛地一个旋身迈步,脚下却被牵扯住,低头一看,太子伸手扯住了她的一抹裙裾。 苏蓁驻足,使力去扯,倒是一下子把裙裾扯出来了,可太子那只手趁机飞快地往她裙下一滑,又抓住了她的脚踝。 “你……”苏蓁吓得惊呼,看看边上的宫人,还有殿中的美人,到处都是眼睛,耳朵,看似各自歇息,不理不睬,实则,都提着心尖子在关注这殿门边上的动静呢。 天子在里边酣睡,众人不敢喧哗,苏蓁一声低呼之后,亦不敢再折腾出声,只得挑眉瞪眼,跟太子较劲。 太子却不管不顾,只手握着她的脚踝,只手拍着青玉地面,示意让她坐下。 苏蓁使力抬了抬腿,无济于事,那人力大,钳住她的一只脚踝,就跟把她钉在了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又拿一双深眸看着她,幽明闪烁,半是殷切期许,半是威胁相待。 大有“你不坐下,我就不放手”之意。 苏蓁无奈,缓缓地矮身曲腿,学着太子的样子,在门槛边跽坐下来。 膝盖着地,才觉出那个难受啊。门廊地石,青玉铺就,幽黑透亮,光彩照人,本来就是造来看的,却不是拿来跪坐的,盖因又冷,又硬。 她不知道,太子是如何在这冷硬地石上,跽坐得舒坦的;也不知道,坐在这冷硬地上,扭着脖子,拧着身体,抬头在那重重宫阙的天际空隙中,得寻个好角度,才能找到一轮圆月来看,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不若赏一赏殿中那个打瞌睡的美人。那就是元瑛所言的,皇帝新纳的芙美人? 苏蓁心中别扭,不想理会身边之人,便探头往殿中细看去,见着锦屏画堂上,明烛灯光下,美人笼着披风,斜靠凭几,纤手托腮,柳眉入鬓,长睫盖目。端的是桃花脸,芙蓉面,好一幅海棠春睡图! 怪不得听说圣上近来跟得了宝似的,夜夜传召到崇政殿来侍寝,白日里也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宠。 元瑛说她像以前的芙蓉夫人,怕也是道听途说吧,芙蓉夫人是大兴灭蜀那几年的事情,她们这些年轻小辈,谁也没有见过那倾国美人的真面目。也不知道是何尤物,竟然能够让宣和帝时隔二十年,还能兴致勃发,再寻个相似的人儿,捧在手心里回味一番。 只是,哎,里头那位老人家,都步入天命之年了,还想像个愣头青小子一样,夜夜春.宵,小心被狐狸精吸了精气…… 苏蓁一边偏头注目殿中如画美色,一边在心里编排着天子的坏话,陡然回神,才觉出手心发痒。 她与太子并肩跽在门前,太子今日赴宫宴,穿的是宽袖锦衫,那广袖就不知何时已经搭了过来,盖在她虚搁在身侧之地的手上。然后,一只大手将她掌心捏住,拇指指腹在她手心里,一下一下的,一圈一圈的,打转。 “你在做什么?”苏蓁转头,看着那张若无其事的俊俏侧脸,惊诧于他接二连三的古怪行为,却一时忘了抽手。 “画心。” 那人轻声答她。指腹一划,在她手心掠起一圈痒意,继而将拇指重重地摁在她的劳宫穴上。 穴上酸胀之意,连同那话中暧昧,霎时,过遍全身,惊颤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