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蓁觉得惊诧。 元重九伸手过来,一把将她抓过去,攥得死紧,还使力带着她往身后藏。 她竟没有抗拒! 且还居然很听话的,往他身后缩了缩。 她有些紧张,有些刺激,还有些……放松。 手上的感觉,温暖,干燥,那种被包裹在掌心里的紧致,很安全。 于是,当那群横肉腆肚的壮实打手们,凶神恶煞地围上来时,她也没怎么怕。 那群壮汉,约莫是见着她与元重九,一个娇弱女子,一个年轻儿郎,势单力薄,对付起来,应该是小菜一碟。便连道上规矩也省了,吆喝寒暄,威武恐吓什么的,都懒得说了,上来就直接动手。 元重九牵着她,左右接招,前后兼顾。 苏蓁有些晕头转向,那人拉着她,不断地跌转腾挪,移形换位,一会儿将她拉在左边臂弯里,一会儿又将她护在右边胸腋下。挪得飞快,打得也飞快。 她看不仔细。 反正,周围都是人,十来个屠夫样的魁梧男子,围住两个人打斗。这两个人中,还只有一个能还手,且还要护着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显而易见的险象环生。 甚至,就连那群壮汉自己,可能也觉得,这桩差事,毫无悬念。把这两个年轻男女,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再把银钱追回,今夜就可以收工回家了。 苏蓁能够将心比心,揣测到这群打手的不屑心理。她也总觉得,似乎下一瞬就有拳脚要招呼到她身上了,吓得寒毛一竖,眼睛一闭,可瞬息间,元重九已经给她挡开去,拉着她转着圈圈绕。 绕着绕着,就彻底晕了,似乎远离了那群壮汉的围攻,只闻到鼻尖衣服上名贵的宫廷熏香,还有恍若麝香味的男子血气。 绕着绕着,就东倒西歪站不住了,似乎有好几下,都被他抱在怀里,掐着腰身,给扶起来站直。 灯火阑珊处,本就不甚明亮,看不清,却听得清。拳脚相击的砰砰声,重重发力的呵气声,身躯砸地的咚咚声,骨骼碎裂的吱嘎声…… 最后,只剩满地找牙的哀嚎声。 十来个壮汉,横七竖八,歪斜着躺倒在地,一时无力起身。 剩了她与元重九,站在这群人中间,俯视傲人战绩。 太子喘着粗气,冲她挑了挑眉,算是收工。 苏蓁环顾一圈周围横陈的大块躯体们,再回头看他,见着那儿郎星眸幽明,额角渗汗,嘴角浮笑,那笑里,带些邀功讨好之意。 她忍不住微摇臻首,跟着呵笑出声。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唯一清楚的,是至始至终,他没有放开过她,也没有让那群人,沾到过她半片衣角。 以前,总是听鹿鸣吹嘘,他家太子爷打遍帝京无敌手,苏蓁心里不以为然,不就是喜欢斗殴生事吗?三天两头都听说,那纨绔子溜出宫,在街头跟人打架了;在宫中,又跟哪个人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去了西疆军营里,听说还是爱打,设着盘局,下着赌注地打,打遍十万西军,只遇到一个比他厉害的牧言…… 今日,终于窥见一斑,确实,名副其实,很能打。 苏蓁一时入神,再转头瞧瞧那一地哀吟,兀自惊叹。 太子却转身拾起地上的一堆荷包,牵过她,拔腿开跑。 苏蓁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栽着跟斗,勉强跟了几步,不禁唤他: “你慢些……” “快跑!等巡军过来,就是我的不是了,那才麻烦。”太子略略驻足,回头等她。 七夕这样的热闹夜,金明池边,是设有巡军铺的。盖因人多,事儿就多。可是,那些巡查的军爷们,不知是游湖玩乐,还是打瞌睡去了,今夜她都经历了两场打架斗殴,还没见过他们的影子。 不过,万一那些禁军大爷们,这会儿睡醒了,晃荡过来,撞见这满地的哀嚎,见着太子爷又在金明池边打架了,还把人家打得缺胳膊断腿的,确实是麻烦。 “哦……”苏蓁当即点头,提了裙裾,加快脚步,随着他奔跑起来。 有时候,逾越规矩,干点坏事,本就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刚才,在夜宵摊子上乱吃一气,又在赌钱摊子上赢得开怀,接着,还把一群彪形大哥给撂倒了……想着,就让人疯狂。 难得如此随心所欲,任性而为。 满心的释放之意,渐渐充盈全身,化作生风的脚步,跟着那人乱跑一气。 那个比她还癫的小子,跑在她的前侧方,不时转头回来看她,见她面色和煦,脚下也还跟着上,就像是得到了鼓励,跑得更欢。 就这样,两个人,牵着手,一路奔跑,穿过摊贩,穿过人群,穿过一盏盏悬垂笼灯,穿过一棵棵湖边垂柳,穿过一段段的湖边长岸,跑到后头,似乎都忘了,为什么跑来着,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漫无目的,却又不想停步。也许,执手奔跑,丈量这湖边夜景,本身就是目的。 渐渐,游人渐稀,喧嚣渐远,儿郎精力充沛,健步如初,女郎却喘着气,拖着脚步喊累了: “我跑不动了……” 平日喜静,又讲究端庄淑仪,行走时裙上都压着环佩,几时这样撒腿乱跑过?今夜算是破天荒了。 “嗯……那歇歇?”太子驻足,随她意愿。却依旧将她的手逮着,摇了摇,他有些犹豫,放还是不放?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苏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想靠到旁边树上喘一喘,半个身子都扑过去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被那人拉扯着呢,便拧着胳膊,要从他掌中抽出手来。 “下雨了!”太子仰脸一探,脱口笑说。手上跟着一紧,一把又将她拉了回来。 这雨,下得太是时候了。真是人心诚了,老天都乐于帮助。 太子心中暗喜,复又把那只软糯小手握捏紧了,拉着那偏偏倒到的纤细身形,又开始跑。 “走,避雨去!”他又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七月的天气,变化快。前一刻还是天朗星晴,下一刻就是乌云遮月,一开始还是零星几点雨,顷刻间就是豆大雨珠,倾盆而下。 湖边开阔疏朗,避雨的地方甚少,游人们见着瓢泼大雨,顷刻而至,皆是下意识地纷纷开始跑动,其实也是在奔跑中继续淋雨而已。 那两个以奔跑为乐趣的人,也不例外。 苏蓁被元重九拖着,瞎跑一阵,结果,还是在雨中,一时也找不着个遮蔽之处。 元重九便抬袖挡在她头顶额间,将那冰凉大雨,能挡住一点算一点。可转瞬间,他的衣袖也湿透,搭下来挡了苏蓁的视线,怪别扭。他索性就将她往胸腋下藏了,挟个麻袋枕头似的,搂抱着往前走。 苏蓁纵是觉得不妥,可那大雨中,也权且将就。 大雨滂沱,游人四散,一阵权且将就之后,终于给寻到一处避雨之处,就是那座湖心的映月亭。 过一段长长的平水曲桥,至那矗立于水中央的亭台。 皇家园林,总是一不留神就会修筑成大手笔。那映月亭,名为临水亭台,实为重楼暖阁。八角撮尖的屋顶,鲲鹏展翅的重檐,两层阁楼,八面开窗,确实是个稳妥的避雨之处。 然而,里头已经人满为患。 至湖心赏景的人,本来就多,这会儿被突来的大雨一赶,又给挤进来不少。 那本来宽敞的亭阁里,就显得摩肩擦踵,拥挤不堪。再给外间雨雾水汽一冲击,有种臭烘烘的热气。 元重九拉着苏蓁,正想往里挤,忽见她皱眉,便知她不喜入那要与他人擦肩靠背的蒸笼里去。遂一个快步转身,复又拉着她往亭外的屋檐下去。 屋檐下能躲雨,自然也就站着不少人。绕着那亭外八面屋檐,转了大半圈,终于寻着一角飞檐之下,还有些空处,可供落脚。 两人站过去,这才稍歇一口气。 将一堆荷包挂腰间,捋一把发梢与脸面上的雨水,抖一抖湿漉漉的裙面与袍角,看一看眼前的雨帘,总算开始像模像样地避起雨来。 其实,早已经淋成了落汤鸡,这个时候再躲雨,已经意义不大了。且那浑身淋湿,站在水边上,屋檐狭促,檐外的雨丝风片,依然会斜斜来袭,不一会儿就冷得瑟瑟发抖。 苏蓁就靠在那廊柱上,双臂抱在胸前,想要把身子缩得紧些。 元重九忽然往她面前站了,面朝着她,大半个肩背都在雨中。 苏蓁不解地问他:“你做什么?” “给你挡雨。”那人直白答到,且颇为孩子气地笑了笑。又抬手撑在她背靠的廊柱上,用身躯和双臂,将她护在一个包围之中,再憨憨地问了一句: “这样是不是要好些?”似乎颇为得意他这把人肉雨伞的功用。 那些乱飞的冰凉雨线,大部分掉落在了他的肩背上,高大身躯阻了寒意,确实要好得多。 “嗯!”苏蓁便笑着点头。 她有些感动,这个混小子,有时候心窍一通,也怪能体贴人的。 不觉往廊柱上抵背缩身,想让他站进来些: “你往里面靠点。” “弟子不敢!”元重九手掌撑柱,垂头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却是在跟她客气,讲礼。 “小心着凉!”苏蓁扬眉,呵他。 他几时成了拘礼的人了?端明殿里,拉着她的手往他身下按时,怎不见他说不敢?这个时候,她好心让他少淋点雨,他却来跟她讲礼,总觉得有种顽皮与调戏之意。 苏蓁心头一口气,忍不住就伸手去拉他。她也不是拘礼之人,再者,她也不是那种只顾自己打伞,却任凭弟子淋雨的人。 “我自小百毒不侵,这点雨,无妨。”太子腰身一闪,躲开她的手,坚持继续讲礼。 他坚持不往里靠。再靠,就贴她身上了。他想到是想,却不敢,怕她恼。他还不太能管得住那一触就起的下半身,他也不知道,那看起来就软软娇娇的身体,就这样靠过去,衣料相触,体热相感,会怎样。万一此刻那满脑子偷着乐的绮念,一下子齐齐汇聚到下半身出处,又被她瞧出端倪,那就又尴尬了。 苏蓁见他执拗,禁不住拿一副你又不听话的神色,来看他。 “你听!”太子也怕她执拗,赶紧岔开话来,“金池夜雨,雨打荷声,瓢泼大雨,打万枝荷花,难得一闻吧?” 知她素喜观花赏景,便迎着她的喜好,来岔她心神。 苏蓁一怔,仿佛某处开了闸,哗啦一声,那天地间的唰唰亮响,这时才突然涌进耳朵来。 然后,鼻子一酸,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涌了出来。 太子说完金池夜雨打荷声,又已经在那男.娼女盗的道上,奔了一截。他脑中绮念,夜雨淋淋,乃天地交合之声,雨打娇花,乃承恩雨露之意。忽见着苏蓁泪流满面,又给一惊吓,急忙低头问她: “怎么哭了?” “金池夜雨,天籁之声,好听。”苏蓁抬起湿袖抹把泪,转而绽笑颜。天籁之美,能够让人心领神会,感动得哭。 太子瞧着那湿袖抹过的笑颜,凌乱发丝贴额,娇娇小脸湿润,水汽迷迷蒙蒙,兴许,也就像那夜雨下的荷莲。 他重重地点头,忍着笑意,咬着牙关,附和她。 他亦觉得,天籁之声,真是好听啊,天地浑蒙,原始之力,果然强大啊,这冰凉大雨浇背,都没有将他满心的肖想给浇熄灭,反而越烧越旺腾,撑在廊柱上的手,越来越软,蠢蠢欲动…… 只要手一松,就能靠近些,然后,抱在怀里,尝一口,多好。 真是犯贱,嘴太贱,刚才说什么弟子不敢呢,做个正人君子,真是好辛苦。 突然,身后雨雾中,响起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听起来比他还要辛苦: “娘子原来在这里!让我好找!” 那是苏蓁身边那个丫头小满的声音。那丫头撑了把雨伞,却也像是浑身湿透,急急找来,一脸焦灼,就如家里着了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