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绿琦便将热腾腾的长寿面端了出来。
但显然没地放,绿琦扫了一圈室内,发现除了矮小的桌子便只有墙角的木床,这位质子殿下过得着实心酸憋屈,正犹豫着是否将面碗放在床上,傅之曜便伸手接了过来,尴尬地笑了笑,“我端着吃便是。”
“质子殿下,请慢用。”绿琦行了个礼,便带着食笼与绿竹一道离去了。
简陋的屋子里,饭香四溢。
尤其是手上的长寿面,奶白的面条,金黄色的汤汁,旁边点缀着几大块褐色牛肉和青翠欲滴的菜叶,面香和肉香,浓浓交融,引诱着蠢蠢欲动的味蕾。
长寿面,生辰宴上的必备吃食。
傅之曜怔愣之间,并未立即动筷,而是摸出一根银针,在面汤里搅了搅,而后又在其它每样菜里戳了戳,直到确定银针没有变色,他才拿起筷子,尝了口面条的味道。
虽然,他的身体早已百毒不侵,但小心使得万年船。
柳氏正在里屋拨弄着算盘珠子,盘点各院的开销用度,见田地铺子的利润比上月提高了近两成,便盘算着沈琉璃每月的药钱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有其他各方面的支出,正好将这笔多出来的利润填补给花溪院。
柳氏出身名门,清贵之家,虽不喜侯府的妾室庶子庶女们,但也不会小家子气故意去磋磨她们,只要别骑到她头上,别挡着她的女儿,倒也不会在吃穿用度上拿捏她们,不会故意苛刻,但也绝没有多余的。
算完侯府各院下月的预支后,账面上仍结余了一笔不小的银子,柳氏毫无悬念地分成了三份,一份留给自己,一份留给沈琉璃,最少的那份留给记在她名下的沈安。
若不是沈安这个庶子算在她名头下,恭敬有加地唤她声母亲,对她也还算有心,也不可能有沈安的份。
柳氏不小气,却也不大肚,无利不起早的事,她可不做。
搁了算盘,柳氏仰面靠在贵妃椅上,神情略有些疲倦,陈嬷嬷见状,便上前替她按摩起颈肩,力度适宜,不轻不重。
“还是你的指法最得我心。”柳氏舒服地感慨道。
陈嬷嬷笑着道:“熟能生巧,这么多年,能不有模有样吗?”
“这么多年?”柳氏闭上眼睛,心有所感,“我身为侯府女主人,不辞辛劳操持中馈,管理后宅之事,让侯爷从无后顾之忧。他顺心,可我这心里总是膈应。”
“夫人是觉得侯爷说话不算数?”
“男人情到浓时,说的话有几句能当真,情淡了,怕是就随风而逝吧。”
沈茂曾说她会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妻,沈家唯一的女主人,她便以为自己会是他心里的唯一,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女人,哪知是她和他的认知有所偏差。
他确实给了她侯府女主人应有的尊敬和殊荣,让她掌管之权,就算府内妻妾生了口杂,亦是全权交与她处理,哪怕是他最宠的云姨娘,也只是私下里宠着,面上不会让她逾了规矩,至少面子上不会宠妾灭妻。
但沈茂的感情终究是没给她,或者说,曾经给过一段时日,后面又没了。
如今,府内虽只有一妻两妾,相比一般显贵之家的后宅妇人,已算少的。可她知道他远不止这些女人,行军作战之外,会有几段露水姻缘,未曾收入侯府罢了。
沈安便是沈茂露水姻缘的结果。
陈嬷嬷尽职尽责地当个倾听者,夫人并非想听她的建议和开解,只是纯粹想发发牢骚罢了。
“我们女人辛苦替男人掌家,光鲜亮丽地替他张罗各路人情往来,但终究不能像他们男子一样自由,大多时间都被拘束在后宅相夫教子,争宠献媚。
不知为何,我这段时日忽然觉得颇累,以前因为对琉璃有所指望,倒也不觉得,抓住侯府的官家之权能让我们娘儿俩衣食无忧。如今她得了这糟心窝子的心疾,我这心突然就变得空落落的,整个人一下子就懈怠了下来,对任何事都显得意兴阑珊,兴致不高,最大的愿景便是希望能找到医治琉璃心疾的神医,可希望何其渺茫!”
偏偏沈琉璃那丫头没心没肺似的,压根就没将心疾放在心上。
心态比她这个做娘的好多了。
天际忽然盘旋着一只信鸽,扑楞着翅膀落在窗棂上。
陈嬷嬷快步走过去,抓起信鸽,取下爪下的竹筒信,激动道:“夫人,有神医的消息了。”
柳氏猛地睁开眼睛,急道:“快拿来,我看看。”
陈嬷嬷将信递给了柳氏,微有些担忧:“只是……神医好像是……陈国人。”
“如今萧陈两国休战,边境无战事,找个陈国神医来上京城治病怕什么。”柳氏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只晓得神医能治她女儿的心疾,哪管神医是哪国人。
陈嬷嬷点到即止:“可侯爷毕竟掌握着沈家军,若侯府与陈国人有所来往,难免遭人……”
“傅之曜不也是陈国人?”
话音刚落,柳氏便反应过来傅之曜虽是侯府女婿,但同样也是质子,只不过从冷宫换到侯府而已。自傅之曜住进侯府,沈茂几次更换守卫,隐藏在暗处的暗哨更是比平时多了数倍,傅之曜的一切行为依旧受到监视,沈茂对于琉璃对傅之曜做的那些事儿,心知肚明,只不过漠视,不说破罢了。
傅之曜做了侯府的女婿,却不能真将人当女婿,总不能让人觉得他在侯府比在皇宫过得还逍遥自在吧。所以这个度甚难掌握,沈茂才会由着女儿胡来,影响实在闹得太过恶劣,也就不痛不痒地痛斥女儿两句。
她在放纵琉璃,是溺爱,可沈茂何尝不是对女儿疏于管教?
她皱了皱眉,道:“我会同侯爷商量过后,再安排神医来京事宜。”
随即,柳氏提笔写下一封信后,绑在信鸽脚下,鸽子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这个时辰,沈茂应是在练武场,柳氏迫不及待地出门,想立刻同沈茂商量神医的事。
神医早一日来京,女儿就少受一日的罪。
柳氏刚跨出门槛,就见沈琉璃无精打采地站在门口,精气神儿不佳。
柳氏一惊:“琉璃,怎么了?”
沈琉璃抽搭搭地吸了吸鼻子,猛地扑到柳氏的怀里,软软地抱住她:“娘,女儿昨晚做了噩梦,好可怕哇,我都快吓死了,我不敢一个人睡。”
原来是做噩梦。
柳氏笑着拍打着她的背,安抚道:“你害怕的话,娘就陪你睡几晚?”
“女儿是大姑娘了,如何能同娘同榻而眠?何况,万一爹想宿在女儿房间,怎么办,不妥不妥。”
柳氏:“……你想如何?”
沈琉璃抬起眸子,可怜巴巴地瞧着柳氏,嘟囔道:“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来找娘的呀。那个噩梦好可怕,好可怕,娘你不知道,在梦中,我被烈火焚烧……”
“打住!梦境皆是相反的,你昨晚做了噩梦,说明你现实中的生活则是美梦,你看看你现在的日子过得如何顺畅,成了亲依旧住在侯府,群奴环婢,你就偷着乐呗。娘能一年回两趟娘家就不错了,你天天赖在娘家,这日子还不够逍遥?”
“娘,日子美哉,可也架不住天天晚上做噩梦呀。”沈琉璃巴巴地望着柳氏,伸出莹白的指尖,掐了掐自己的脸颊,,“你看看我,小脸蛋憔悴了不少,胭脂水粉都遮掩不住,再这样下去,女儿就要成妙龄少女变成黄脸婆了。”
柳氏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琉璃,恨恨地戳了戳她的额头:“赶明儿让傅之曜搬到你屋里,有他陪着,我不相信你还能做噩梦?”
“不……好吧。”沈琉璃不情不愿地扁扁嘴,声音软糯。
“有何不好,他是你夫君,搬回来与你同住,天经地义。”
沈琉璃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眼神飘忽:“可我对他不好,与他同住一屋,我感觉不自在,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控制不住脾气……动手。”
“那就让他搬到你隔壁屋去。”
沈琉璃眸光闪了闪:“我讨厌他,我才不会请他回来住,也绝不会向他低头。”
若说柳氏还看不出沈琉璃的用意,这么多年可真就白活了。
柳氏哭笑不得,自己要替丈夫打理偌大的侯府,还要去插手女婿回屋睡觉的问题。
自己这个女儿性子傲,自尊性强,要让她对着男人低头示好,那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女儿要是真的强烈反对傅之曜回花溪院住,怕是早就暴跳如雷了。哪里还会同她在这里软磨硬套,使小性子?
“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儿?”柳氏又用力地戳了戳沈琉璃的脑门,“娘倒是十分好奇,你为何突然想改善夫妻关系了?”
沈琉璃摇头如拨浪鼓:“娘,我没有,我就是觉得将人放在身边,方便下手!”说着,便比了一个扬鞭的手势。
柳氏黑了黑脸:“还是别让傅之曜回你院中住了。”
“谁稀罕,不回就不回。”沈琉璃负气似地跺了跺脚,转身就走了,将使性子拿乔的事做的驾轻就熟。
她本就经常在柳氏面前耍小脾气撒赖皮,这都不叫事儿,改善傅之曜的生存环境是头等大事。
柳氏颇为无奈,揉着眉心去了练武场。
还没开口,沈茂便已明了柳氏来此的目的:“夫人,可是最近找寻神医的事有着落了?”
柳氏一愣,暗讽:“你消息倒是灵通,我前脚刚知道,你后脚就得知了。”
沈茂将手中的长矛丢进兵器架中,爽朗一笑:“女儿是夫人的心头肉,我自然会多加关注。”每一只入侯府的信鸽,都会有专人截获盘查一遍,才会重新放飞。
柳氏哼了哼:“我准备将神医请到侯府,只是神医是陈国人。”
沈茂自是希望女儿心疾痊愈,琢磨了一下,道:“不急,夫人找的神医若是普通陈国人倒也没事,怕就怕陈国细作会趁机混入。这件事,还是容我找个机会,在圣上面前提一下,小心些为好。”
傅之曜是陈国质子,身份本就尴尬,如果侯府再来了陈国人,难免会被人揣测些东西。
柳氏点了点头,见沈茂额头全是汗水,皱了皱眉,旋即掏出帕子替他擦拭:“据探子传回来的消息,神医是陈国桃花谷的谷主,谷中规矩,只治病救人,不问世事纷争,我们找的是专攻疑难杂症的神医,细作难不成还能伪装成治病救人的杏林高手么?不过承恩侯府地位特殊,稳妥些,我没意见。”
沈茂闻着绣帕上袭人的香气,心神一动,伸手握住柳氏的手:“夫人,女儿的事都是你在操心,我虽然也着急琉璃的病情,终究是军务繁忙,每日东奔西走,对女儿做的终是没有你多。”
“夫人,你辛苦了。”沈茂握着柳氏的手,紧了紧。
这番话说的柳氏心里熨帖,面色越发的柔和,准备关切问候沈茂几句吴侬软话,却不经意扫见男人腰间露出的璎珞娟帕,脸色顿时一沉。
一把甩开沈茂,转身就走了。
沈茂莫名其妙,直到看到腰间露出的娟帕,这是云姨娘准备的擦汗帕子,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
都老夫老妻的,还拈酸吃醋。
……
柳氏气闷了一会儿,想到沈琉璃这个讨债的,便准备去瞧瞧傅之曜。
结果脑子突然卡壳了,这位女婿出了地牢住哪儿来着,直到问询了下人,才知道傅之曜被沈琉璃丢到柴房住了。
住柴房,总比关在地牢,三天两头被虐打强吧。
当柳氏发现傅之曜住柴房,不仅要劈柴挑水,还朝不饱夕的,油然生出一种感慨:做她女儿的夫君真是一件可悲之事。
可柳氏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心自然是偏的。
傅之曜吃饱饭有力气干活,就又被管事的揪出来劈柴,刚劈了几根,就见柳氏来了柴房,当即一愣,放下斧头,又局促不安地擦了擦手上的灰,方才温和行礼道:
“夫人怎会来此?”
柳氏环视了一圈周遭堆成山的柴堆,惊讶:“这些都是你劈的?”
“是。”傅之曜腼腆地点头,唇瓣隐含着一抹雀喜,“不过今天已没剩多少了,估计到天黑便能收工,比往日早了一个时辰,可以早些休息。”说着,指了指小院另一侧堆积的木头。
柳氏顺着傅之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觉这孩子傻得可怜,多得堆成小山似的木头,这就叫没剩多少?
唉!这哪里是给侯府找了个女婿,分明就是找了个佣人帮工。
她叹息一声:“从现在起,这些都不需要你做,也不必再住柴房,收拾东西回花溪院住吧。”
傅之曜错愕了一瞬间,旋即低了低眉,神色黯淡而沮丧:“大小姐,不会允许的。”
大小姐?
丈夫对妻子的称呼,就像是下人对主子的称谓。
柳氏又叹了口气。
她清楚沈琉璃对傅之曜所做所为,这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是无法接受的。可沈琉璃同样无法接受一个卑贱懦弱的质子成为夫君,见自己彻底与四皇子无缘,深受刺激之下,自然会将怒火全部转嫁到傅之曜身上。
看着如此温顺懂礼的傅之曜,柳氏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她知道沈琉璃做的不对,不是一个温婉的好姑娘,可这是她女儿,哪怕做了很多有失身份的事,有了母亲这层身份,她自然是偏袒维护女儿的,不想她不痛快。
其实她也想将沈琉璃教成名门闺秀,知书达理,舞文弄墨,调脂抹粉,可一朝被她祖父带偏了,爱上了鞭法刀剑,沈琉璃便如脱缰的野马,再也拉不回来,也再也教不了了。
或许,女儿本性就不适合成为上京城千篇一律的贵女吧,可这也不算特立独行,品行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败坏,可那又怎样,自己亲生的,只能认了。
还能塞回肚重生一回吗?
“这是我的意思,你回去住便是,她不敢……”柳氏一顿,面色有些尴尬,沈琉璃要是不敢,傅之曜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处境,她勉强笑了笑,“放心,她不会为难你。”
视线落到傅之曜略显陈旧的衣裳上,柳氏拧了拧眉,琢磨着改日好歹得给女婿做几套新衣:“算了,你也无甚可收拾的,直接回花溪院。”
傅之曜立在原地,没有动,面上却划过一丝不安和慌乱。
见状,柳氏便让陈嬷嬷将傅之曜领到花溪院。
一踏进花溪院,傅之曜便觉得眼前一亮,不同于灰暗的柴房和地牢,这里光线明亮,花团锦簇,阵阵花香扑鼻而入,清幽而雅致。
成亲那日,傅之曜曾做为新郎官在这里短暂停驻过,后来,便再也不曾踏入过。
因为,沈琉璃不允许。
傅之曜只随便扫视了一眼,便目不斜视地跟着陈嬷嬷去了正屋。
陈嬷嬷躬身道:“小姐,夫人让老奴将质子殿下带过来,说殿下毕竟是小姐的夫君,哪有一直住柴房的道理,府内流言四起,让小姐善待质子殿下,没得凭白让别人看了小姐笑话。”
“什么?娘竟要我善待傅之曜?”
沈琉璃抬眸看向负手而立的傅之曜,像是没听懂陈嬷嬷的话一般,冷哼道,“陈嬷嬷,你莫不是诓骗于我?赶紧的,打哪来回哪儿去,我这屋子没这个人的地儿。”
“这……”
陈嬷嬷想到柳氏的嘱托,沈琉璃就是死鸭子嘴硬,随即摆出一副不近人情的面孔道,“小姐,这都是夫人的吩咐,老奴也是遵命行事,小姐莫要为难老奴,质子殿下老奴带到了,至于人如何处置,端看小姐如何安排?如果小姐实在心有不满,请自去向夫人说明情况。”
沈琉璃托着香腮,撅了撅樱红的小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娘非要将傅之曜塞回来啊?那……那就住隔壁的房间呗,反正主屋是不可能的。”
陈嬷嬷见沈琉璃没再坚持赶走傅之曜,便回去复命了。
沈琉璃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绿琦和绿竹对视一眼,也默默地退了出去。
此刻,屋里只有沈琉璃和傅之曜。
四下安静。
沈琉璃取了一把桃花折扇在掌中把玩,展开又合上,重复循环。
她觎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傅之曜,想到那晚发生的事,啪地一下将折扇置于案上,本想刻薄挖苦他几句,结果人家见势不妙,麻利地道歉认错了。
“大小姐,那晚是我失了智,唐突了大小姐,大小姐要打要骂,我绝无任何怨言!”态度诚恳,眉眼温和。
这般低眉任错的模样,全然不同于那晚疯子一般的傅之曜。
行啊。
黑切白,白切黑,变换自如。
沈琉璃冷笑:“你那叫唐突吗?我看分明就是亵/渎!”
傅之曜抿了抿唇,作低头不语状。
又是这副温顺得油盐不进、任君打骂的木头样,要真是块木头,沈琉璃倒也觉得没什么,可偏生是装的。
暴露过真性情后,还能收敛本性伪装,脸皮真是磨砺地够厚重。
“要不,你让我咬回来?”
沈琉璃玩味地勾了勾唇,这个天杀的祸害,害得她心潮起伏,不收点利息,似乎不划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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