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亭台四周格有轻纱,但禅茶一事还是很快便被众人熟知。 季雨寒的形象又陡然上升了一大截。 下午原定便是聚会游戏,歌舞表演,洽谈业务时间,各环节都安排妥当,无她操心。她便去找了靖雪,顺便见见她那位闺中密友。 闵岚与靖雪同龄,自靖雪四年前回啸风山庄后,两人便已相识,后因闵岚对靖宇暗生情愫,两人关系越发好了。 “雨寒姐,这里。”靖雪朝她挥手。 靖雪旁坐着一个也大约十七八岁的姑娘,浓眉大眼,肤色微黑,正是那位岚姐儿。 见她过去,闵岚站起身:“你一定是季姑娘吧?我叫闵岚。” “你好,岚姐儿,叫我雨寒即可。” 三人坐下聊了许多,大多是岚姐儿拉着季雨寒问东问西,譬如肤色这么白是涂了什么脂粉,譬如懂这么多是如何学来的…… 几人聊的正欢,忽听一娇蛮的女声传来:“果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季雨寒抬起头,见是一穿着精美华贵的年轻姑娘,她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扫了几眼,略带鄙夷。 “你什么意思?”闵岚是个急性子,当下便站起身来,怒目而视。 “她是谁?”季雨寒坐着没动,偏头问一旁的靖雪。 “她是王家的大小姐。” 季雨寒觉得面前女子面容相熟,仔细看竟与方才寻她麻烦的王允丰王公子有些相似。 难不成二者是兄妹?这才是人以群分吧。 “王家百年世家,她平日里嚣张惯了,与岚姐儿一向不对付,常来循扰滋事。”风靖雪继续说道。 季雨寒坏笑的看了看靖雪,打趣道:“难道不是因为嫉妒你长的比她好看,心有不平吗?” “雨寒姐你又笑我?”靖雪嗔怒。 这打趣的话让王允晴听到了,心道不过一个庶出姑娘,一个无父无母的商户女,还有个小小管事,竟然敢取笑她。 当下怒目圆睁,指着季雨寒斥道:“不过是个小小的管事,也敢来嘲笑我?” 上午在亭中,有人曾问过季雨寒的身份,风靖寒解释说是庄里的管事。因辩论时王允丰与风靖寒闹了不快,王允丰便随意朝妹妹吐槽了几句。 管事?季雨寒开心的眨眨眼。 真是大出她所料,听上去比风靖寒的丫环好听,她很满意。 “身为女人,学男人抛头露面,可见是个落魄潦倒家的。”王允晴见季雨寒沉默着微笑,以为被自己说中了伤心处,便越发嚣张起来。 两人身处不同时代,三观不同,她无需多做解释。 王允晴见季雨寒全身上下无多余首饰,只是头上插着一支孤零零的发簪,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鎏金玉镯,得意道:“就那么一支簪子宝贝似的,真够寒酸。” 季雨寒不想与她多费唇舌,今日来的都是贵客,自己得罪不起,便笑着拉了岚姐坐下,自嘲道:“明日我插个金元宝在头上吧,如此方显贵气。” “噗。”闵岚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 短短一句让王允晴涨红了脸,被人忽视的不爽,此刻又被讽刺穿戴俗气。 闵岚却仔细打量了下季雨寒头上那支发簪,她愣了愣,朝王允晴道:“你可别小瞧这支发簪,玉质晶莹剔透,色泽鲜绿,少见成色如此清澈的玉料,便是你腕间的镯子,亦不足其十之一二。” 闵家素以珍宝名物见长,闵岚也略有研究。 听她这般一讲,王允晴往季雨寒看去,树荫下投下一袭阳光,发簪靓丽璀璨。 再看自己婉间的玉镯,虽品质上等,但镯身偶有杂质,便用鎏金链掩住了。 但季雨寒头上那只约寸宽的山茶花硕大饱满,分明是一整块玉料雕刻而成。纯净自然,无任何杂质,闵岚的话不假。 可她一个小小的管事,哪里戴的起? 开玩笑,风靖寒给的发簪,能差到哪里去?说不定那发簪原本是要送给其他姑娘的,见她窘迫,方才借给她而已。 作为一个敬业的管事,她当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推销机会,便站起身来,话语凉凉:“像此等品相的首饰啸风山庄比比皆是,明日的珠宝专场也有大量精美珠宝首饰拍卖,只是价格不菲,寻常人望尘莫及而已。” “哼,我什么精美首饰没见过。”王允晴不甚在意的说道。 “非也,明日的珠宝首饰都是非凡绝品,由能工巧匠亲手制作,每样仅此一件再无重样,许多世家小姐都跃跃欲试,王大小姐若是去晚了只怕有钱也买不到,不免遗憾,许多首饰只得您这样的气质才配得上。”季雨寒觉得自己可以去做传-销了。 王允晴沉默,似乎有些心动。 打铁要趁热,季雨寒伸手至发间取下那只发簪,果真品相极好,捏在手里可感温热。 “这只发簪,玉质上等,触手升温,便是咸阳城也找不出第二件。”说完后,她又风情万种的插回发间。 “哼,那你可拿出好东西来,别让我白跑一趟。”王允晴明显心动了。 “自然恭候王大小姐光临。”季雨寒轻福了福身。 终于送走,季雨寒叹口气,坐下来喝了口水。 “为啥要与她那般客气?”闵岚不是很赞同她这种做法。 “几句话便可赚钱,何乐而不为?”她倒是一副乐的自在的样子。 “雨寒姐你就不生气吗?她那样说你。”闵岚转过头去怒视了眼王允晴的背影,恨恨的说道。 “生气使我丑陋。”她呼出一口气开玩笑道,当然会有些生气,可如今最重要的,是赚钱。 闵岚打量着她,果真奇女子。 与两人道别,季雨寒觉得有些饿,她去厨房装了一小包糕点,坐到东南角落处的雅桌上慢慢吃了起来。 咦,地上怎么有红色印记,弯弯蜒蜒的伸进菊花丛中。她扒开菊花丛,见是一个布袋,上面隐隐带着些许红色。这是什么?好奇心驱使,她打开一瞧…… “啊!”季雨寒尖叫一声,手快速缩了回来。整个人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全身血液倒流,头顶发寒。 她急忙爬起来,往大厅跑去。 袋中,装着一个人头,方才墙外被杀死的那人的人头。他两眼瞪得老大,目露凶光,脖项处血肉模糊…… 她快速跑向厅中,直直撞入一人怀里。 风靖寒以手稳住她,小声斥道:“怎么如此冒失?” 季雨寒立刻紧紧抓住他,脑中那惊惧的一幕不断浮现,满脸是血,双目暴瞪。 似乎察觉她的异常,风靖寒诧异的打量着她,双手扶正她肩膀:“怎么回事?” 她忍住就要下掉的眼泪,全身上下不停的颤抖。 想起那恐怖的人头,那汩汩流血的颈,她再也忍不住,一股恶心涌上来,将才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这下好了,再一次全吐在他身上。 风靖寒顿了顿,却并未避开。 厅里众人也愣了,还是靖宇最先反应过来,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手绢,她接过来捂住嘴,才止了哭。 靖雪递过来水,她漱过口后才缓了过来,风靖寒也已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到底发生了何事?”风靖寒走过来,面色严肃。 她惊魂未定眼泪汪汪:“东南角的菊花从里有一颗人头,流着血,眼睛瞪得好大……!” “啊!”靖雪也捂住嘴,惊呼一声。 风靖寒脸色一变,靖宇忽然从椅上站了起来,脸色凝重,看着她问道:“可是真的?” 她点点头,一阵恶心,又开始干呕起来。 “去看看,别引起人注意!”风靖寒肃着脸,朝靖宇吩咐道。 靖宇靖恒点点头,快速出了去。 中午萧峰汇报,后院地面有血迹,库房里也摸到了带血的布料,只是后来再去查探时已被移走。 命案? 风靖寒蹲下身,与她平视,眼前女子脸色苍白,眼角还挂着半滴泪,他有些不忍,轻声安慰道:“没事了!” 正说着,靖宇靖恒进了来,脸色不佳:“没见人头,但地上有一滩血迹,花被压倒了几枝,应刚被人移走!” 风靖寒面色凝重:“别声张,明日拍卖继续!” 靖宇担忧的看着她:“你没事吧?” 季雨寒摇了摇头,心里却有些没底。 她目睹了命案发生,此刻又看见了人头,事情似乎太过巧合了些。 “靖恒,你送靖雪先回庄。”风靖寒吩咐着,此处人多纷杂,他顾不过来。 靖雪担心的看了一眼季雨寒,她朝靖雪笑笑,让她不必担心。 风靖寒朝风靖宇低声吩咐了几句,他点点头,朝外走去。 风靖寒柔声道:“你先待在厅里!我很快回来。” 季雨寒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我不想一人待在这。” 风靖寒顿了顿,少见她这般模样,泫然若泣,楚楚动人。 他本也没打算留她一人在此,方才已让人叫了萧峰过来。正说着,进来了一女子,丫环模样,服帖的立于一旁,低着头。 风靖寒朝那人吩咐道:“守着她。” 女子轻声道:“是。”,复又低下头,毫无存在感。 看这情景,女子应是个护卫,季雨寒才放下心来。 萧峰也过了来,并未进厅,端正的站在门外,警惕着注视着四周。 季雨寒欲哭无泪,自己怎么如此悲催?她似乎被卷进了一个局,脱不开身。 藏得那么隐秘的人头被她发现,而她发现人头跑进来的一小段时间内,人头便被移走了。 那么,自己已然暴露。 这件事她该不该向风靖寒说呢?风靖寒靠得住吗? 季雨寒忐忑的胡思乱想了半个时辰,相比方才的惊慌失措,她已镇定了许多。 风靖寒并未出现,他还说自己很快回来…… 倒是陪着她的那个女子,安静的立于一旁,未言片语。站姿端庄,甚至于四肢透着力道,见她打量也不甚关心,目不斜视。 这是训练有素的护卫!一举一投足间便可看出。 茶会快要结束,宾客也陆续散去,外面安静了许多。 门口似乎有响动,季雨寒走至门边,见是许孜然:“雨寒,可愿出去走走?” 说这话时,他眼睛未离开过她,淡淡的,笑意满满。 季雨寒点点头,随他出了去。 女护卫便一直跟在她身后约十米处。 两人沿着广场边沿慢慢走着,她偏头看他,白衫长袍,很素净,很淡雅。 本以为他介意她灯谜那日的隐瞒,今日不会来。 “孜然,你不生我气了吧?”她问。 许孜然看着她,眼神柔和温暖,垂下眼帘,低声说道:“我并未生气!” 那便好。 “孜然,如今以何……恩,为生?”她到是很关心这个问题,可问完后又觉得有些欠妥,这些事他定是不愿意说的。便又摆摆手,“不回答也可以的!” 许孜然笑笑,没怎么在意的样子:“教授一位公子弹琴,碧云寺亦请我去作佛轩壁画!” 壁画?这么厉害? 从前小说,那些个脱俗的男主,都是出手阔绰银子不缺,可到了现实中来,才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再帅的许孜然也得谋生啊。 她点头:“这样真好。” 像她一样,用自己的知识谋生,也挺不错。她可不希望许孜然也和风靖寒一样去经商,精明算计。 这样的许孜然,反而让她觉得真实和易于接近。 “雨寒,今日禅茶,你又让我另眼相看!”他看着她,眼神清明,透着直入心底的温暖。 “都是我从书上看来的。”她忙汗颜的摆摆手,不能再给他留下才华横溢的错误印象。 “我知道。”许孜然低头笑。 “啊?”她惊诧。 “近日为筹备佛轩壁画,我看了些佛学书籍,那本《禅茶一味》我亦读过。” 额…不是吧。 她索性不再掩饰,眼神清澈纯净:“孜然你知道吗?其实我对茶道一窍不通。这一个月为筹备拍卖会,才临时读了好多书籍。许多地方我也只知理论,未曾亲自尝试过。通通背下来,哪知今日就用上了呢。” 他笑,似乎被她的理论折服了,但却未带一丝轻视。 他说的另眼相看,倒不是她才华横溢,而是蕙质兰心,心思剔透,她在席间对每个人说的话都直入心灵。 “其实,禅茶时我忘了那一回合,才故意让你们回答的,哈哈。”她有些赧然,扶额笑道。 “我知道。”他轻声回答,目露笑意。 这也知道? 她在心慌时有个不经意的小动作,牙齿轻轻咬咬下唇,重复几次。 一如她在灯谜大赛时一般,十分调皮。 “还好你没笑话我!”还给她解了围,季雨寒忍不住叹道,原来自己自以为是的才华横溢,早已被他人看穿。 “那你觉得我泡的茶苦吗?” 许孜然顿了下,掩住呼之欲出的笑意,低声道:“尚可。” 尚可? 那就是真的很苦了。 “看来我的茶艺是没救了。”季雨寒苦着脸,状似苦恼。 许孜然抬起头,正视着她,目光如星辰般明亮:“雨寒,在世人眼中,美好的女子当如花似玉。可在我心里,花莫若解语,玉莫若生香。” 她之前在许孜然眼里,应该是个才华横溢,淑女端庄的女子。可她明白,自己不过是借着古人的智慧罢了。 于是季雨寒好奇的问他:“那在孜然心里,我是怎样一个女子呢?” 若问风靖寒,以下是参考词汇:姿色平平,不守规矩,不安分,以下犯上……(省略五百个贬义词)。 至于许孜然,她等着他说:淑静礼貌,才华横溢,聪明灵性……啊哈哈哈! 事实上许孜然看了她一眼,十分正经的说:“不是芳华,胜似芳华!” …… 芳华,喻指美好的事物。 她无沉鱼落雁之姿,无咏絮之才,自然不是芳华。 他认为美好的女子当是善解人意、像玉一样温润。所以胜似芳华。 以前听过一个段子:如果一个女子不漂亮,那你要夸她可爱;若她不可爱,那你要夸她特别…… 许孜然的话,是她听过的,把可爱特别说的最文艺的一句。 ……… 在这个女子只能看脸的时代,在这个无才便是德的时代,这句夸奖已经很不错了。 风靖寒去了亭中,未见闵易,他不动声色的与其余几人寒暄着。靖宇则与王掌柜一道仔细核对了今日每个宾客,看是否有未来或失踪之人。 直至众宾客散去,丫环才道闵公子与王允丰王公子在内堂用茶。 不好打草惊蛇,风靖寒亦惦记着季雨寒,便让靖宇在此,他回了厅中。 自然,她不在。 他站在一旁,冷冷的注视着不远处二人有说有笑的身影。 “孜然,你演奏的琴曲可有名字?真好听。”她由衷的夸奖道。 许孜然脸上又泛起微微红意:“《刹那芳华曲》,琴箫合奏最是合适!” 刹那芳华?! 是的,风靖寒书房里那本琴谱,那本被她盗用过多次的曲谱,就叫刹那芳华。 风靖寒如此珍视,还有那画中的女子。 风靖宇说,她叫诗仪。 “你可认识一个叫诗仪的女子?”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未曾听说。”许孜然摇摇头。 看来只是巧合。 “雨寒…”她正低头沉思,听见许孜然唤她。 “嗯?” “你与风庄主…?” 许孜然欲言又止。 大约是上午风靖寒说了一句:这位姑娘,是我的人。让人容易误会。 “我签了三年卖身契,是他的丫环。”她如实答道。 “三年?”还有这种卖身契? “嗯,所以我要努力赚钱,三年后便可赎身自由自在的生活。” 面前女子晶亮的双眸,透着不容忽视的乐观与坚定。 许孜然停了下来,自袖中摸出一物递给她。 是一块玉,莹白色的和田玉,玉上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像是特别的图腾,虽辨不出图样名称,却觉得特别精致漂亮。 “这个……是给我的?”她有些震惊。 许孜然点头,只是神色拘谨,像是情窦初开的男子给心爱的女子送情书一般。 季雨寒心里暗叫不妙。 糟糕,这玉该不会是许家的祖传之宝,由媳妇保管,代代相传吧。 虽然她的确对许孜然颇有好感,但还没到这个地步啊! “我不能收,这东西太贵重了!”她慌忙后退一步,摆了摆手。 许孜然目光颇有些黯然,轻声说道:“并无他意。” 他微笑的样子很好看,很温暖,让人如浴春风。但忧伤时,眼帘低垂,在眼角形成一处暗影,让人看了心疼,她有些不忍。 她被迫卖身,许孜然也离开了吟草阁谋生,两人本是天涯沦落人。 分明是自己想多了,朋友间的普通馈赠而已,季雨寒放心的接过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真漂亮。” 可自己没有东西送给他。 季雨寒上前一步,握住许孜然的手:“孜然,我多有幸才能结识你,自由会有的,银子也会有的!所以要一起努力呀。” 这大胆直白的方式让许孜然愣住了,他面色微红,但很快回握住她手,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许孜默从转角出了来,瞧见二人握住的手,以及季雨寒手中的玉,脸色一变,眼神越发阴郁。 “季姑娘兴致可真好?”许孜默目光有意无意的转向一旁。 她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十米远处,风靖寒正紧盯着自己,冷若冰霜。 季雨寒吓了一跳,立刻心虚的放开了握住许孜然的手。 可她为什么要心虚呢? 转回头来,许孜然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温柔而落寞。 “我先走了。”许孜然自然看出了她的惊慌,善解人意的笑了笑,又定定的看了她一眼,方才同许孜默一道走了。 季雨寒将玉收好,慢慢的转过身,看风靖寒依然盯着自己,眼神越发犀利。 为什么她会觉得心虚呢? 大约是风靖寒曾警告过她不要与许孜然来往。大约是方才她看见人头,害怕的语无伦次,还吐了他一身,风靖寒对她相当迁就。 可此刻,本应惊魂未定的人,却在外面同另一个男子有说有笑,拉拉扯扯,交换“定情信物”。 风靖寒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他静静的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