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又讲起自己怎么做了杀手:“那时我们只剩了十几个人,天天东躲西藏,像过街老鼠一般。海盗是不能做了,可其他正经的生意也插不进去,农牧渔樵,各行各业一听说旧港遗民,根本不敢请我们做事。西洋南海之大,竟然连个卖身求荣的机会都找不到。施进卿的人又在到处搜捕我们,只得先伪装身份做了些日子的苦力,不过勉强糊口而已。”
“我的那些叔叔哥哥们,一心想要东山再起,报仇雪恨,一帮打家劫舍惯了的人,怎么可能一直靠卖苦力生存呢?没有其他的法子,也没有其他的本事,便只能走黑路了,于是一帮人给自己起了江湖称号,去接那些黑吃黑的单子,攒下第一桶金。好在西洋上那些道貌岸然的商人与贵胄王公,根本不在意我们的来历。他们要维护表面上的信誉和地位,背地里那些不方便自己人出面的肮脏事,多得不胜枚举,所以我们根本不愁没生意。只不过一开始,我年级太小,昌叔不许我跟着,可我还总是想办法悄悄地尾随着去。直到了十岁,才正式接了我的第一单,那也是,我第一次……杀人。”
玄渊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这些。他吸着气,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丫头。这些往事太黑暗了,黑暗得他自己想起来都依然会有窒息无助的感觉。
丫头仿佛知道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用小小的柔荑一下下地顺着他的胸膛缓慢抚摸着,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个动作神奇地抚慰了他,玄渊苦笑着说:“那是我第一次眼睁睁看见一个生命在自己的剑下消失,说实话,最后那一刻,我是手软了的。这个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害得我那次的雇主家业败了,妻离子散,但,那也好歹是一条人命,又与我无冤无仇。他平日里身边保镖成群,那天见我是个孤苦的乞儿,才没有防备,我……我是利用了那人的松懈与疏忽,才近得了身……然而毕竟胜之不武。事后很久,很久心里都过不去。”
映寒伸手摸过他的脸,自己的心却痛得缩成了一团。
玄渊吸了口气,再说:“可是卡多说我是妇人之仁,那日那些保镖离得并不远,我若不能立时杀了那人,多耽搁一刻,死的就是我自己。丫头,这就是那时南洋的生存法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弱肉强食,冤冤相报,那么多的人,争夺那么一点的财富和资源,只能互相害,互相杀,人吃人,剩下的,才有资格活下去。所以我后来苦练功夫,就是想,我一定要作最强的,再也不能只靠着别人的疏忽,错误,或信任侥幸地生存。每次正面交锋,我都一定要赢……若不是遇见了你父亲和曼娑姐,我估计,我一辈子都会对这套法则坚信不疑。”
映寒抬起脸来,轻声地说:“不,你不信的,你一直都不信的。”
玄渊低头,看她仰起的小脸上是认真而执拗的表情,不由得伸手点了点她的俏鼻头,笑了:“丫头,你不要对我有幻想,你相公,压根不是什么好人。”
映寒笑,轻轻咬了下他的指尖,说:“我从来没说过你是好人啊。可是,你一直是个讲义气的人。你若不讲义气,怎么会在锡兰山冒险登船去救我爹?你们萍水相逢,他还是你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大明官员,可只因,只因他救了你一命,你便不顾自身安危的去救他下船。那时,你可想过弱肉强食?你可想过自己冒的风险?你可想过你自己的命比我爹的命更珍贵?四书五经讲那么多大道理,所谓君子,也无非只有一个仁字,一个义字最为关键。知恩图报,怎么不算仁?不算义?你怎么不算君子?大明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员和衣冠禽兽做了那么多坏事,还开口闭口满嘴仁义道德呢。跟他们比起来,我看你才是真君子。”
玄渊看着她,床纱浮动,光影交错在映寒的脸上,他心里突然生出万千感动。这个傻丫头,她是怎样地珍重自己呢?他只是做了一件他该做的事情而已啊,她却觉得这就代表了他的高洁吗?傻丫头,傻丫头,真是他的傻丫头。
玄渊纠结,终于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丫头,别傻了,我去救你爹,并不是出于报恩,而是因为那次锡兰山国围攻大明水师的事,本就是因我而起……我,心里有几分愧疚,想着,若邵大人因为旁的事丧命,也就算了,但若偏偏是因为我的馊主意出了事,那我岂不是恩将仇报了?我……我只是求个公平交易,还你爹一个人情而已。”
映寒愣愣地看了他半晌,脸色有点发白,但突然还是咬了咬嘴唇,坚定地说:“不管怎么说,你是个有原则的人,区别只不过原则高低而已。”
玄渊笑,将她揽在怀里,说:“我那时是真地恨死三宝太监了,年少时,只觉得杀了他便是为我阿爹报仇。正巧锡兰山国的国王心里也不喜欢大明水师天天在自己家门口转悠。尤其那个阉人还在锡兰山国修建寺庙,收买人心,亚列苦奈儿就更存了想要让大明水师在西洋彻底折戟沉沙的心思。一拍即合,我便接了他的单。那次我们暗夜刺杀失败,连卡多的命都差点儿折在船上,我才意识到我们这些人太天真了。做了几年杀手,便以为一切都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可大明实在是太强大了,一个水师,远离大明国土万里之遥,只需要一个文官和一个老弱的老兵,就能让我们功亏一篑。报仇的事,远远难过我们的想象。那次锡兰山国王也是大为恼怒,怪我们刺杀未成却引起了三宝阉人的猜忌,还逼着我们赔双倍的价钱。我哪里赔得起,所以便只能献计给他,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没想到,这却成就了我和你的姻缘。”
映寒用嘴唇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胸膛,柔声说:“相公,你不用跟我解释啊,我不需要你解释。我……不怪你,真的不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你害我爹回不了大明,可是,我觉得,这一切又不是因你而起。我总觉得,就算你那次没有算计大明水师,我爹估计也会自己想办法留下来。人的命运,岂不是自己选的吗?我爹,在金陵做官一直做的不开心,他不喜欢那些官场倾轧,才与我师父那样的闲云野鹤结交,他心里一直有着大志向的。”
玄渊听了这话,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欠起身子伸出手臂,去够床外挂着的衣服,这一欠身,带动盖着两人的被单滑了下来,露出来了他整个上半身,伸长的腰上全是完美的肌肉线条。映寒连忙闭上了眼,只听到玄渊低声诅咒了一句,起身下床了,但只片刻功夫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封泛黄发旧的信。
玄渊站在床边,看见他的小媳妇死死闭着眼,心内好笑又好气。但终于没做什么,只是溜进被单之下,才把信递给映寒。
映寒这才睁开眼,不明所以地从被单下抽出手来将信展开父亲的字迹立时映入眼帘。
她连忙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将信铺平在了枕头上,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当看到“以兄长之身,代全父责”时,一颗泪珠已经挂在了睫毛上。
玄渊见映寒看信看得认真,还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也并不打扰。只是映寒并没发觉被单已经滑下了腰际,如云似瀑的黑发下,露出了她光滑美好的背部线条。玄渊的手指自动自觉地攀了过去,来来回回地带着几分安慰和亲呢的抚摸过那背上柔滑的每一寸凹陷和弯曲,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丫头真的是自己的了,谁也抢不走。他们俩人此时此刻,真地亲密温馨的不得了。
映寒终于慢慢将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一边,转过头来看着玄渊,轻轻地弯起嘴角,笑容里都是肆无忌惮的全心依赖。真好啊,她的夫君,也是父亲相中器重的人呢!这么说起来,他俩的姻缘岂非是父亲一手促成的吗?若不是当初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玄渊这样一个小海盗与自己这样一个金陵的官员小姐,大约无论如何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认识。现在能这样子在一起,这是什么样的年代才能发生的事呢?好像这大时代里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俩人相遇做的准备而已。
可是……映寒温柔地亲亲玄渊的脸颊,好奇地问:“官人,你为什么不早些拿这封信出来给我呢?你想没想过,我若早些看到这封信,也许……”
说到这,映寒突然顿住了,觉得自己实在是问了个傻问题。
果然,玄渊轻柔地回吻她的唇瓣,辗转之后,才说:“也许怎样?也许你会更加痛痛快快答应嫁给我?”
映寒好喜欢他薄唇上的味道,回应着点头。
俩人的唇好不容易分开了,玄渊便把她的头揽到胸前,说:“傻丫头,你真地会为了封信嫁一个人吗?我陈玄渊,又会因为一封信娶一个人吗?你若看了这封信才同意嫁给我,我岂非反倒要烦恼纠结一辈子?”
映寒弯了嘴角,她突然明白了玄渊的意思他想要的,从来都是她的心,而不是她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映寒心内立刻被突如其来的感激和温柔冲动给充满了,不由得亲了一下他的胸。
这一下,正亲在玄渊胸腹间的一处刀疤上。映寒愣了愣,眼神凝聚成温柔的泪意,呆呆地看着那道刀疤。
玄渊腹部的肌肉不自主地抽搐了一下。那刀疤,狰狞而恐怖,从胸下一直深入小腹,当年差点要了他的命,是他在大城帮助一个贵族刺杀敌对家族时留下的。丫头一定觉得很丑吧。他内心嗤笑,他本来就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丑陋,不知道丫头,以后会不会失望呢?
玄渊静静地躺着,用手去抚摸映寒的头发,却感觉映寒的嘴唇,逐渐沿着那条刀疤,一路轻轻点点的向下挪去。她披散的头发落在自己的身上,如浮萍,她的唇柔润细腻,如暖玉,温软了他每一寸肌肤。
她挪动了下身子,虔诚地,怜惜地跪在他身旁,亲一下,便抬头看他一眼,湿漉漉的,又温柔可怜的。
玄渊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意识到,丫头这是在主动地撩拨挑逗他。他眼眸骤深,刚想起身捞起她,却突然震惊地屏住了气,手指一下子抓紧了被单,呼吸骤然变得又浅又快,低头看着丫头那红润的嘴唇,下一刻,突然就如被海啸一般澎湃的浪头拍翻在地一样,所有的清醒神思都瞬间被海水飞卷而去,只余一片干净的沙滩。
映寒趴在床上得意地偷笑,这一天,都是玄渊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原来她也可以轻易地掌控他,让他丢盔弃甲,拜服在自己的手下。
这样的势均力敌,真好。
他在自己身后的气息绵长,真好。
自己的内心,如此安宁归属,真好。
这一切,都真好。
恭喜邵小姐和陈当家的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