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地处江南平原,北拒长江,西偎太湖,与金陵城所在的应天府之间,相隔着镇江府和常州府,从京师金陵城外的南码头坐船,或通过纷杂的太湖水系,或沿长江顺流而下,一路向东,风暖水缓,一夜可达,是整个九州华夏最富庶的鱼米之乡,就连那三月骑鹤的扬州府都赶不上。
苏州城,地处苏州府的中心,故名姑苏,历史比那金陵城还要久远。
苏州城池四四方方,坐北朝南,城西是自北向南绵延的山丘,著名的寒山寺就坐落在这城郊西山脚下,背靠着郁郁葱葱的山麓,古朴的山墙则高高地俯瞰着京杭大运河上的滚滚流水和如梭船只,已有千年。因此才有了那“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诗句。
苏州城西北角临近虎丘的阊门,是京杭大运河上的重要码头之一,自古以来都是车水马龙的繁华之地。有诗云:“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更不同”。
云亭这一日下了船,从阊门北码头缓步而出,行不多时一抬头,就发现自己已正对着这阊门的盘楼。只见城门下人来车往,络绎不绝,热闹鼎沸,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想到自己与映寒已是近在迟尺,心内的雀跃竟让他手指微微发凉。
杨家老宅,位于城西,离苏州贡院馆驿不远。云亭到馆驿放了行李,换了一身衣服,看看时辰,正是巳初,便缓步向杨家老宅走去。
云亭此次来得匆忙,想着先来向杨家下个拜帖,然后在这苏州城内聘请媒人,筹备文定之礼,再正式提亲。他那日又去织染局拜会杨廷轩大人,却得知这杨大人,已转道松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金陵。心里着急,竟然一日都不想多等,又惦记着周鸣兼的话,实在放心不下,因此先写了封家书着人送往蜀中成都府,禀告自己的婚事已定,连父亲的回信都等不及,便动身前来苏州了。
云亭如此自作主张,倒非他不孝。云亭自幼在家的时间并不多,母亲在他之前已经生育了两个哥哥,都比云亭大了十岁不止,高龄得了云亭,却在生产时没熬过鬼门关,父亲与母亲情深,因此对他并不十分喜爱,所以云亭与父亲的关系相当生疏。
云亭幼年的记忆非常模糊,三岁以前的事情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四岁时,被人从一个深宅大院里领着,送到了金陵郊外的鸡鸣寺里,身边只是几个仆妇,没有父母,最亲近的人竟是自己的乳娘。乳娘对他说,他的父亲被委以重任,不便举家迁移,因他年幼,怕无暇照顾他,就将他寄养在这鸡鸣寺里,让他暂且忍耐几年。那几年里,鸡鸣寺里的文武和尚轮流给云亭当老师,每日教云亭读书练字,习武射箭,他也机敏早慧,不过三年时间,经史书传,已是倒背如流。那时济通法师还不是鸡鸣寺的方丈,但已是修为高深,也时不时地与云亭读史讲经,却不以师父自居。
及到云亭七岁那年,有一天来了一道一将两个人,说是受父亲所托来接他的,他才随这两人一路到了蜀中。见到父亲的时候,连父亲的面孔都不大认识了,父子之间已毫无孺慕之情舔犊之意,竟然客气生分的像两个陌生人一样。
在蜀中那几年,云亭与父亲虽不算亲近,倒也父慈子孝。到了云亭十岁那年,有一次道衍法师到成都府公干,说是受好友济通法师委托,执意要见云亭,一见之下,对云亭竟然非常喜爱,说他才华出众非池中之物,这蜀中没有大儒高师,偏安一隅倒是糟蹋了云亭。又见他父亲与这个儿子关系不怎么亲近,便与云亭父亲商量,执意将他从蜀中带到了金陵,亲自教习。父亲本是个踏实木讷之人,多年于仕途上并无进益,此时又娶了新妻,再生了一子一女,权衡之下,也觉得这对云亭是件好事。临行前,父亲便有言于他,道衍法师如此看重云亭,那自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加上蜀道艰难,此次既去了金陵,便好生侍奉师傅,以后不必惦记家里,人生大事,但问老师的意思,也不必费事周折去问自己这个亲生父亲了。
云亭自幼颠沛辗转,分外早熟,知道父亲只当这是生离一般,心中虽然不舍,但也俯身叩拜了,便毅然与老师离开了蜀中。
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云亭才胆敢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随心所欲。大明律规定男子十六,女子十四即可婚嫁,云亭现下已是不折不扣的大龄青年,可老师孑然一身,是个出家人,所以从不催促云亭娶妻生子,于这件事上提都不提,由得他去。加上老师那临终遗言,想来就是依然在世,也必不会反对他与映寒的婚事。
云亭如此想着,人已走到了杨宅门前。出乎意料的是,这杨宅并不像云亭想得那么大,门户普通,院落老旧,甚至还没有苏州会馆的门面气派,只是细微处的一砖一瓦,无不用心,精美异常,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这杨府的内里藏着敌国的财富。云亭微微一笑,知道这杨家,要不是如此的低调,懂的韬光养晦,怕是也不可能在这几朝几代的更迭之中,屡次化险为夷,传家百年。
云亭向看门的小厮递了名帖,不多时就被请进了院子。
院子里天井不大,四周白壁灰瓦环绕。绕过影壁,正面一间正堂古朴庄重,堂前摆着几棵珍惜盆景,有的如黄山奇石,有的如泰山翠柏,有的如华山劲松,有的如嵩山朴崖,院子的青石砖湿漉漉的,显见的是刚刚洒扫过庭除。院子内清幽安静,只有廊前站着一个人,见云亭进来,此人快步上前,神情忧重,张口便叫:“诸葛大人……”
云亭凝神一看,此人却是泉州苏州会馆的吴会长,立时面露笑容,惊喜地问道:“吴伯父,您怎么在这里?可是您亲自送映寒回苏州来了?”
吴会长见到他张嘴便提映寒,虽然是年轻人热恋之中的正常反应,却依然心中一慌,不由得表情僵硬,眼神游移。云亭历来最擅长察言观色,见到吴会长这个样子,顿时怔住了,直瞪瞪地看着吴会长,心下隐隐地感到,大事不妙。
吴会长在这殷殷探询的目光中低下头,像是不忍看云亭充满希望的眼睛,慢慢地低声说:“诸葛大人,您,先莫要心急,”顿了顿,咬了咬牙,知道终是躲不过,便一狠心地说:“表小姐她,失踪了……”
这轻轻的几个字,却如晴天霹雳,云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笑容僵在脸上,喉结游移,半晌才说:“吴伯父,这个玩笑可不太好笑,可是映寒怪我没有及时见她二哥,让您这样逗弄我?”
吴会长见云亭只是不信,嘴上嗫哝半晌,不知从何说起。
云亭见到吴会长连头都不敢抬,哪里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那面圣之时都没变过的脸色,血色尽失:“映寒呢?她人躲在哪里?快请她出来见我!这个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吴会长何曾见过云亭这个样子,顾不得尊卑礼仪,一把扶住云亭的胳膊说:“诸葛大人,表小姐现下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因此,因此才说她失踪了……您,别急……她是自己走的,想来人是安全无虞的。”
这么一说,云亭更急了,脖子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她什么时候走的?可是回苏州路上?你怎么知道她是自己走的?她答应我会乖乖回苏州等我提亲,我们什么都规划的好好的,她怎么可能自己走了?是不是被那伙贼人截了?!为何不马上派人来告诉我?!”说到最后这一句,已是肝胆俱裂的迁怒之词。
吴会长立时慌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这时只听堂内一人轻轻哼了一声。云亭怒目看去,见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身着质地细密的灰蓝素绢长袍,手上拎着一串紫檀佛珠,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站在堂内,双眼慈祥却又威严地看着云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