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无奈的说:“你不知道的事情,朕也未必知道。”裴寂说:“皇上为什么那么相信那些百姓,宁愿他们手中有兵刃,甚至恨不得亲自教导他们行军打仗之法。自古以来官家防百姓如同防强盗一般,皇上却恨不得把天下百姓都视作是自己的心腹,这是为何?”太上皇望着屋顶说:“二郎心大,从小如此,但是朕也没有想到他的心打到了这种程度。”裴寂说:“对于大唐而言,这到底是福是祸?”太上皇说:“圣人曾经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我如今都已经不复从前了,朕变成了太上皇,而你也不过是有一个虚空的虚衔。所以现到如今我们已经失去了谋国的资本,只能全心全意的谋身了。”说这话的时候,太上皇显得非常伤感,说:“英雄末路为之奈何?”裴寂说:“其实这样未尝不是好事,天下大事就应该交给那些年富力强的人去处理,我们都已经老了,应该颐养天年。”
太上皇说:“你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也希望能够与你携手度过余生。”裴寂低下头,太上皇说:“早年间朕曾经说过,你怎么能走呢?除非朕做了太上皇。谁曾经想到,武德九年朕真的成了太上皇。现在朕希望你能够留在长安,希望朕能够在感到烦闷的时候,可以找你说说话。你要是犯了什么事,触怒了皇帝,他把你贬出京城,往后朕可怎么办呢?”裴寂端详着眼前的这个老人,这位老人曾经意气风发,曾经威风凛凛,现如今像是一只垂死的老虎在冲他摇尾乞怜。裴寂说:“臣深受皇恩,誓死不辜负陛下。”太上皇说:“朕希望我们二人能够有头有尾,有始有终。”这一画面都被负责监视太上皇的太监看了去,很快他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非常详细的描述给皇帝听。皇上说:“裴寂这个老匹夫着实可恶。”太监说:“太上皇已经萌生退意很久了,只是裴寂还有一些不甘心。”
皇上冷笑着说:“退与不退并非取决于个人意愿,而是取决于上天。至于那个裴寂,以后但凡他来到皇宫你都要盯紧他的一举一动。”其实此时此刻的裴寂根本做不了什么,朝中听他打招呼的官员已经屈指可数。因为大家都知道,如果你选择追随裴寂,其实就是等于公开跟皇上对着干,裴寂只有假皇帝之威,才能够发号施令。现如今不仅是没有来自皇帝的支持,相反,皇上对他的猜忌心越来越重。所以裴寂也深深的意识到,由着他纵横驰骋的年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当今天子治下,他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孔子也曾经说:“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如果环境对他们不利,那就不要出来逞强,而应该顺应时事和光同尘。然而时局发展到如今,裴寂能够放下,皇上却放不下,就算皇上可以放下,皇上身边的那些人不会放下。其实许多时候,拥有崇高地位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树怨于人。
等到自己有一天从巅峰跌落之后,突然发现有那么多只脚从自己的身上踩过来。一个人只有在身处高位的时候保持谦下之态度,或许自己有一天归于平淡的时候,才不至于突然出现一万只脚将你踩扁。一日清晨,天空已经出现飞雪。皇上坐在御座之上,静静的听着大臣们在讨论朝中大事。忽然有一个人说:“皇上,臣要弹劾司空裴寂。”皇上平静的说:“裴司空劳苦功高,是太上皇所倚重中之人,是武德元勋,你居然连他这样的人都敢弹劾,你不要命了吗?”对方说:“皇上,法雅妖言惑众,裴司空曾经听到过这些谣言,甚至是当面听法雅说的,可他却知情不报,实在是枉穿了这一身的官服,愧对太上皇对他多年的信任。”
裴寂说:“的确,臣与法雅有些私交,也曾经听到他的一些妖言,但是曾以为对于他说的那些妖言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不去理睬它。”对方说:“照你的意思,就应该让这些妖言流布四方?”裴寂说:“妖言就是妖言,总有一天它会不攻自破。”对方说:“皇上,裴司空这样解释实际上已经是承认了自己的罪责,请皇上责罚。”皇上却淡淡的说:“裴司空是太上皇的心腹之臣,朕怎么能责罚他呢?”这个时候长孙无忌说:“皇上,不管裴司空是谁的宠臣,他首先是大唐的臣子,凡是大唐的臣子就应该遵守大唐的律法。而那些触犯大唐律法的人,都应该一并受罚,要不然大唐的律法如何能够约束天下之人呢?”刑部尚书李靖说:“臣附议。”之后一个又一个的臣工都表示附议,皇上一摆手说:“朕说过了,裴司空乃是太上皇的重臣,如果朕真的处罚了他,何以面对太上皇,这不是不孝吗?”
此时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裴寂心中的阴影也越来越大。而裴寂注意到此时房乔和杜如晦并没有出来说话,散朝之后,裴寂被留下了,皇上说:“朕是看在太上皇的脸面才没有处罚你,有些事当做有些事不当做,希望你好自为之。”之后手一挥,裴寂就滚了。很快裴静就来到了太极宫,远远的瞧见太上皇,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裴寂远远的跪着在那里不停的哭,太上皇说:“说吧!又发生了什么让朕闹心的事?”裴寂说:“请你跟皇上说一声,让他直接把臣杀了,而不要在大殿之上折杀羞辱。”太上皇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家说了,你是朕的宠臣,所以他就要那样对待你,表面上是冲着你,实际上是冲着朕。二郎这是在警告朕,你说朕还能做什么呢?”这一层是裴寂之前我也曾想过的,不过他很快说:“太上皇,都是臣一时冲动,你放心,臣一定会自行了断,不再让太上皇授人以柄。”
一听这话太上皇极了,瞪园的双眼说:“自行了断?你还嫌不够乱吗?”回到家里,裴寂越想越觉得难过。但他并不打算将自己的心事告诉儿女,而是要一个人把这件事担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长子裴迪走进了他的书房,行礼之后说:“父亲,儿子有一个想法想要禀报父亲。”裴寂说:“说吧!”裴迪说:“儿子最近一直在观察,新主登基之后,人身为前朝老臣,自然是越来越不着当今皇上的待见。只要父亲还在朝中,人们就似乎能够从父亲的身上看到武德朝的影子。”一听这话,裴寂的手心开始冒汗,裴迪接着说:“荣枯之事,自然之理。父亲应该放宽心,不必挂怀,我打算回到老家蒲州,在那里购置田宅,一边父亲养老之用,也可以保证咱们裴家的香火一直延续下去。”
裴寂说:“难得你想的这么长远,但你有足够的钱吗?”裴迪说:“我计算过了,这些年咱们家积攒下来的钱如果掏出一半就可以在蒲州买下数目可观的良田和风水上家的府邸,剩下的一半用来遣散在京的仆人。”裴寂说:“回到蒲州之后,还是需要钱打点在地的关系。”裴迪说:“这个儿子也已经想到了,咱们回到蒲州之后,在地的士绅一定会有些捐赠,咱们就把从他们那收来的钱用在他们身上。”裴寂说:“这样不妥,应该事先准备一笔钱才能够显示咱们的诚意。”裴迪说:“这个儿子当然也想到了,但是这里边有个问题,要是咱们真的在蒲州有很好的口碑,很高的声望,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告发咱们家要谋反,不然为什么要收买人心呢?”裴寂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很长时间,才说:“孩子,你已经长大了,希望你以后能够保全咱们家。”裴迪说:“父亲,你已经为了李家做的够多了,等我在那边准备好了,你就申请致仕吧!”
裴寂没有接他的话,不久之后裴迪就带着财物回到了蒲州。这件事很快在蒲州引起了轰动,原来裴寂在当地已经成了传说,听说他要衣锦还乡,大家纷纷前来拜访,向裴迪打听裴寂的近况,很多人都愿意把自家的宅院卖给裴迪,目的就是希望能够与裴寂这样一位大人物比邻而居。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长孙无忌说:“这个裴寂在武德年间他是支持建成的,现如今他还想全身而退、安度晚年?”皇上说:“到底应不应该让他安度晚年呢?”长孙无忌说:“皇上难道不记得刘文静当年是怎么死的吗?”皇上说:“刘文静的死朕一刻都没有忘,只是裴寂太上皇的渊源太深,如果朕动了裴寂,万一伤到了太上皇,朕又怎么忍心呢?”长孙无忌说:“太上皇要不是偏听偏信,帮助建成和元吉打击我们秦府的人,玄武门之役也许就不会发生……”
长孙无忌还在一路说下去,皇上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瞪园了双眼说:“你给朕闭嘴。”长孙无忌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皇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说:“发生玄武门之役有什么不好吗?朕的意思是说这一切都源于天命,上天的安排是最好的,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长孙无忌说:“这倒是,要是建成和元吉都还在世,如何安置这二位仁兄还很不好办,再加上太上皇生龙活虎,更不知道猴年马月皇上才能坐在御座之上。”虽然裴寂安排自己的长子回到蒲州购房置地,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更喜欢长安,更愿意陪着太上皇。二人之间的交情实在是太深了,裴寂相信只要自己与太上皇的交情仍在,他在巢中总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的。皇上对此也不得不有所顾忌,现在太上皇已经没有办法威胁到他的地位了,如果太上皇出了什么差错的话,皇上想要成为被后世所歌颂的明君就没那么容易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太上皇在暖炉旁边坐着,一边喝着温酒,一边翻着旧书。裴寂说:“太上皇,臣着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太上皇说:“人只要是清醒的,心里就会觉得不踏实,这个时候你需要的是酒,什么时候把自己喝倒了,心里也就踏实了。”雪停了,天边露出一碗残月,残月挂在枯枝上。太上皇叹了一口气说:“朕时常在想,这一生到底做了些什么呢?后世的人们会如何评价朕呢?他们会不会笑话朕?”裴寂说:“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后人要评价谁,那是后人说了算,我们要做的是活在当下,把眼前的事做好。”太上皇摊开双手说:“眼下朕只能虚掷光阴。”因为房乔和杜如晦的支持,社会上人们只有兵刃的概率大大增加,当你走在路上的时候,你会看到几乎每个成年的男子勒下都挂着一把横刀。
因为兵器的需求量大增,社会上出现了很多售卖兵器的店铺,同时也出现了一批擅长打造兵器的工匠。不管是在边关还是在京兆,越是身份显贵的人越有兴致挂一把打造的非常精良的横刀。人们热爱兵刃,意味着整个社会上充斥着一种尚武的热情,许多正在壮年的男子,都期盼着能够在边关建功立业。而皇上却压抑着大家的这种热情,他说:“目前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要充实府库,因为朕不想增加百姓的负担,这件事完成的时间会很长。”同时在边关也传来了很多好消息,因为当地百姓都持有武器,遇到敌军毫不畏惧,立刻投入战斗。这使得胡虏南下抢掠的计划严重受挫。皇上说:“可以反击,但是不要追击。”尽管将军们一再请战,皇上就是不准,长孙无忌受将军们的委托前来问个究竟。皇上说:“第一,我们的粮饷目前不足,我的意思是在不给百姓增加负担的前提下。第二,朕希望胡虏再被削弱的更厉害一些。”
兵器的普及给整个大唐带来了新的气象,皇上在显德殿前面亲自组织士兵们进行操练,在第1次开始操练之前,皇上有过一段训话,他说:“你们是朕从府兵当中挑选出来的精兵,朕不让你们去做那些与战争无关的粗活,只希望你们能够专心演练战阵,有朝一日希望你们能够在战场上建立自己的功勋。”皇上亲自组织士兵进行操练,引起了一些文官的忧虑。皇上却说:“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需要天子亲自去做的,其中有一项就是阅武。”唐朝皇帝尚武的做派给北方的胡虏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慑,当初跟颉利可汗一起南下攻打长安的人,眼看着皇上安静来到渭水便桥的桥头,过去在他们的印象当中,中原的皇帝都是文弱的,没想到眼前的这位皇帝竟然有如此胆略。这期间,很多从颉利可汗的仗下分化出来的部落纷纷派人到长安朝见天子。
这些使者回到部落之后,向他们的酋长描述皇上的雄姿,使得之间酋长们不由得心生敬畏,心向往之。原来在中原长安的温柔乡里,也能够长出如此雄伟的人物。此时大唐的光芒已经盖过了颉利汗国的光芒。转眼冬至到了,按照惯例又要在南郊圜丘举行郊天大礼。事先皇上要沐浴斋戒,礼部和太常寺的官员又开始忙碌起来,裴寂是武德元勋,是朝中资格最老的大臣。本来他打算放弃这一次跟皇上一起去郊天的机会,皇上却派太监告诉他道:“武德元勋,实际上你是第一,因为在武德朝你是最被器重的人。在贞观朝,长孙无忌是最被器重的人。别人可以找借口不去,裴寂无论如何都要去,因为你不仅是代表你自己一个人,你也代表太上皇。”
终于冬至到了,皇上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之下,穿着大裘来到了圜丘,在礼仪官的指引之下,皇上一步步完成祭祀的流程。仪式结束之后,皇上换上了衮冕,接受百官朝拜。这一次郊天大礼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允许胡虏派人参加。仪式完成之后,大家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下,皇上龙颜大悦,说:“这一年虽然我们经历了很多灾难,可我们还是扛过来了,相信将来我们的处境会越来越好。”魏征在一旁说:“只要皇上修德不辍,相信在贞观四年应该是一个丰年。”皇上说:“为什么要等那么久?”魏征说:“如果皇上修德不辍,贞观四年之后,应该再没有大的灾害了,运气好的话,可能是一个丰年接着一个丰年。”房乔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上天不会轻易的把治世降于人间,关键要看皇上有多少诚意。”长孙无忌说:“其实倒不用急着到贞观四年,年下的每一天都值得我们珍惜,因为王后的治世来自于今天的积累。”
对于当时世上大多数人而言,贞观是一个美好的年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代。很少有人感到黯淡无光,很少有人感觉压抑。而我在当时就是可怜的少数人之一,在南山寺我过得很不如意,虽然我本人对佛法有浓厚的兴趣,可我对悟道似乎没有多少天赋。寺院里的生活枯燥又无聊,而身边的那些人大多与我意见相左。无聊的时候找我吹牛,缺钱的时候向我借钱。可在这些人的内心深处,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而在我自己内心深处相信我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但这个价值很可能永远不会被世人所发现。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被时间的洪流冲走没有留下任何印记,有一次我和寺院里的一位比丘发生了冲突,没想到智显法师已经隐忍我很久了,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连你都感觉到自己和别人干的活一样多,那就没有天理了,你没有地方读书,是我南山寺收留了你,没想到你现在反客为主,敢和我们的比丘发生冲突。你知道吗?因为对你太过于纵容,寺院里的人已经对我非常不满了。”
我当时就呆住了,之后说话呛了智显法师,而他是南山寺的主持,他的权威是不容冒犯的。所以不需要他说什么,戒律院已经决定将我从南山寺开除。这一决定意味着任何一家寺院都不可能再收留我为俗家弟子,不仅如此,你被一家寺院认定为品行败坏之人,更没有地方可以读书了。父亲有意让苗山风教导我读书,他显得很为难。我说:“父亲,我想去深山修道。”父亲摇摇头说:“实在不行,你就去晋阳,到你二叔那里去念书。”我说:“父亲欠别人太多的人情,不是一件好事,我还是先去深山修道,等我想明白了,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能够做什么,或许眼前的疑惑迎刃而解。”对于我的这种说法,苗山风非常的不屑,而父亲却被我说服了。
我带着很少的干粮进了终南山,因为之前与萧玉蓉有人一点交情,就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在这深山之中立足。然而此时此刻我忘了一个问题,终南山是很大的一座山,在此深山日中,想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没过多久我的补给就告罄了,于是我躺在树底下,望着天上的明月,想象它不是一轮月而是一张饼。然后想象自己吃饼,一点点吃饱,然后就睡熟了。失去权力之后,太上皇以化妆般的速度衰老。此时眼前的生活对他无乐趣可言,他每天都生活在回忆里。夜半十分熟睡当中,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两仪殿,忽然一道白光朝着他射了过来,再一睁眼,发现面前站着一位妙龄女子。这女子看上去非常眼熟,他绞尽脑汁的想这位女子是谁呢?想了很久仍旧不得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