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还没有亮,皇上借着烛光阅读太常寺和礼部送上来的奏表,这个时候魏征坐在他的对面。皇上说:“如果朕能够慎重的对待每一项礼仪,宰辅之臣想要调和阴阳,会不会变得更容易呢?”魏征说:“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皇上对待每一项礼仪都能够最大限度的展示内心的虔诚,这一点难能可贵。但如果没有办法坚持下去的话,他的可贵也要大打折扣了。至于调和阴阳,其实也包括要帮助天子坚持下去。”皇上点点头说:“是啊!要坚持下去是很难的。”魏征说:“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最关键的是当一个人坚持做一件事情累积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会产生一定的包袱,人就是要放下这种包袱,每天开始做事的时候就像是第一次一样谨慎。”皇上说:“朕曾经听说过这样的话,愿人生只如初见,如果大家每次见面都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谨小慎微,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将会和睦太多。”魏征说:“普通人在修身的时候有一门非常重要的功课,就是要戒盈。”
而这个时候,天渐渐亮了。裴寂又一次来到太极宫,太上皇听到乐裴寂的脚步声说:“朕听说你最近多次批评二郎,朕不止跟你说过一次了,朕现在不是皇帝了,没有人护着你了,要是你再不知道收敛,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横祸在等着你。”裴寂一拱手说:“我是大唐开国之臣,对大唐社稷的安危负有责任,皇上自从继位以来,在太多细枝末节上浪费了大量的精力,臣以为这非常不妥。”太上皇说:“这些话你对二郎说了吗?”裴寂说:“他现在还能听得进去我的话吗?每次一张口就说我是太上皇的人,他总说要兼听则明,我的话他从来都是不听的。”太上皇说:“这也难怪,从晋阳起兵开始,你们二人的意见就相左,武德年间争储的时候,你也没有为人家出过力,在这种情况下,你想人家信任你恐怕没那么容易。”
裴寂一脸不忿的说:“太上皇觉得臣与魏征谁更贤能呢?”太上皇说:“武德年间,你已经位极人臣,二郎继位之后,他根本没有办法树恩于你。而魏征就不同了,因为支持建成,玄武门之役之后他命悬一线,在大家都以为魏征将要被处死的时刻,二郎不但没有杀他,反而让他得到了重用。如此一来,魏征就对二郎感恩戴德,现如今也看到了,魏征屡次冒死直谏,生怕二郎,不能成为尧舜,二郎用人有时候比朕还要高明,你能够在武德朝得到重用,是因为朕任人唯亲。”说这话的时候太上皇眼睛直视裴寂,裴寂下意识的低下头,嘴里却说:“太上皇,武德朝臣是有功劳的。”太上皇说:“相对于你的功劳,朕给你的更多。正因为这一点就注定你没有办法在贞观新朝得到重用,你在武德朝的风光已经过去了,如今这个年月属于房乔、杜如晦,属于长孙无忌这样的人,你能够全身而退就已经非常侥幸了。”
裴寂说:“太上皇误会臣了,臣之所以批评皇上,不是因臣要争富贵,如果臣真的那么想要维持自己在武德朝的荣耀,那就应该万事都顺着皇上。”一听这话,太上皇脸色变了,说:“你坐吧!也许你可以说一说你的真知灼见,二郎听不进去,朕或许可以听一听,虽然没什么用。”裴寂落座之后,说:“最近皇上的作为,太上皇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太上皇笑着说:“朕不是主动把皇位禅让给二郎的,这皇位是人家自己动来的,人家不欠朕的人情,为什么要买朕的账呢?反过来真应该感谢他,他虽然夺了朕的皇位,却没有要了朕的老命。”一听这话,裴寂流着眼泪说:“太上皇也不要太多想了,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臣只是觉得,皇上有可能被魏征这样的人所蛊惑,其实他本人的资质还是很好的,再怎么着他也是你的嫡子啊!”
太上皇说:“在二郎看来,你一生只忠于朕,他不是对你不放心,而是对朕不放心。所以当你说什么的时候,他不会觉得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而是认为这件事背后有朕在指使。这就是皇家的父子,朕已经困在这深宫之内,可他还是不放心。”裴寂说:“太上皇说的是,不过皇上已经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你觉得他还能尽孝吗?”太上皇无奈的睁大了眼睛,说:“他不尽孝,朕的处境能好吗?”裴寂说:“既然如此,为什么每次皇后来你都不给他好脸色呢?”太上皇说:“二郎走到今天,皇后的功劳不亚于房乔和长孙无忌他们。朕只要看到她,就想起玄武门之役发生之前她说的那些话,似乎那个时候他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隐含着某种诡计。”裴寂说:“皇上与皇后这一对伉俪真的是天作之合,臣听说了,她竟然主张弃用长孙无忌。”
一听这话,太上皇吃了一惊,说:“你从哪里听说的?”裴寂说:“臣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皇后真的一心为公,二是因为她看得开,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听到这里太上皇突然长叹一口气说:“可惜站的窦氏死的早,要不然在这一点上朕不会输给二郎。”一听这话裴寂忍不住笑了,说:“臣听说先皇后是的时候,诸子之中最疼世民,这是为什么呢?要知道一般来说,为人父母都偏疼长子或者幼子,怎么她会喜欢家里的老二?”太上皇说:“这个你就未必清楚了,她之所以疼二郎,是因为二郎长得最像她,不光长得像,就连性情也像。”裴寂说:“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也会劝你将二郎立为皇嗣。”太上皇无奈的笑着说:“当初隋炀帝害死了皇嗣杨勇,之后篡位。朕当初就想着像姨父那样的一世英主,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实在是感慨莫名,想不到多年之后,相似的事情会发生在朕的身上。”
裴寂说:“太上皇与隋文帝是不同的,隋文帝没有办法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太上皇却可以在后宫安度晚年。皇上和皇后都是极为精明的人,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做特别过分的事,反正他们已经得了天下,而又想博取圣君和贤后的美名,说不定会想尽办法尽孝心,取悦太上皇,不管这么做,对他们而言有没有用。”太上皇仍旧显得情绪低落,裴寂进一步说:“太上皇还有一点,与隋文帝不同,隋朝二世而亡,而大唐不会,臣以为太上皇有机会亲眼见证大唐的治世。”太上皇这个时候突然流出了眼泪,哽咽着说:“朕现在脑袋清楚、没病没灾,却只能在这深宫之内虚度日月,你说朕有机会见证大唐的治世,可隋文帝是自己一手开创的治世。”裴寂说:“太上皇如果想得开,隋文帝就不会有太上皇的高寿。”
太上皇叹口气说:“这也许是朕唯一胜过他的地方了。”裴寂退一步说:“其实,为人父母大多都是这样,看到儿孙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比自己成就大事业还要高兴。毕竟父母都愿意看着孩子比自己强,要是孩子都不如父母,家族还有什么指望呢?”到了晌午时分,皇上却没有办法休息,房乔陪着他看那些堆得像山一样的奏表。皇上说:“朕听说隋炀帝这个人也非常的勤政,为什么隋朝在他的手里没有真心,反而一蹶不振呢?”房乔说:“隋文帝在位的时候,隋朝拥有五十年的储备,府库之充盈恒古所未有。隋文帝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这个人除了勤政之外,他还非常的节俭。而隋炀帝则不同,此人出了名的奢侈,建造了太多不必要的宫殿,更重要的是即便是皇上难得一去的离宫,也要充实宫女和太监。”
皇上说:“朕曾经看过大运河,看到河上大大小小的商船,看到源源不断的货物进进出出,这样的功劳可以与当初张骞出使西域相提并论。”房乔说:“何止如此?即便是与与大禹治水的功劳相比也不逊色,只不过臣觉得不应该把这样的功劳算到隋炀帝一个人头上,因为这一份功劳是黎明百姓付出巨大的牺牲换来的,所以应该把三分的功劳归隋炀帝,七分的功劳给为此付出的百姓。”皇上说:“不管怎么样,有这样的惊天巨功,为何天下人还是要抛弃他?”房乔说:“隋炀帝在立下着惊天巨功之后,他想到的不是报答那些为此付出牺牲的百姓,而是制造了大型的龙船,带着他的妃嫔南下游玩。这是明君圣主该有的作为吗?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他浪费了大量的钱财。更糟糕的是,因为修凿大运河伤了国家元气之后,他仍然不忘兴起战端,不是高句丽不该打,而是时机不对。”
皇上说:“你说了这些,但是有一点你没有点到。隋朝虽然府库充盈,可百姓依旧非常的穷困。灾害发生的时候,隋文帝不愿意开仓振济,而是亲自带他们去逃荒。朝廷储备粮食不就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候救济百姓吗?人君如同父母一样,看着自己的子女饿着肚子四处行乞却舍不得拿出自己储蓄的财务来接济他们,这样的君王不能说是明君吧!”房乔看着皇上,皇上继续说:“隋朝储备五十年,朕以为储备九年就可以了,当然储备多了并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朝廷不应该想着把天下的粮食都存在朝廷的府库之中,粮食是用来养活百姓的,所以大部分不应该放在朝廷的府库之中,而应该放在百姓的私苍之内。如果百姓的私藏非常的丰实,天下自然富饶,而国家不强大,未之有也!”房乔说:“皇上所言甚是。”
转眼之间秋社日到了,这一天从早到晚,皇上都非常的忙碌。虽说这一年大唐百姓仍旧经历了很多灾难,可皇上还是来到社稷坛举行隆重的仪式以表达对土地之神与谷神的谢意。并且表示自己一定会在修德这一方面多多努力,期待着将来的某一天,终究能够得到上天的认可,不再拖累百姓,一起受苦。当天皇上又发了诏书,在诏书之中列举了他作为天子的各种不足,并且欢迎天下人指出更多的过失,而他自己一定会认真对待这些,并且在不远的将来去掉这些毛病。身为天子姿态如此之低,在过去是很少发生的。之所以说很少,是因为在上古那个时代,所有的描述都非常的模糊。在记载非常详尽的年月,还没有哪个皇帝摆出如此低的姿态。魏征说:“海洋之所以能够聚集那么多的海水,是因为它谦下,要使人主能够谦下的话,必定会如同万流归海而天下归心。”
很快皇上的低姿态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虽然不断有人指出皇上的过失,但这些人在用词当中都对皇上充满了敬意。当时很多大臣也给皇上写了提意见的奏本,皇上翻阅着奏本却有些得意的说:“朕做到了这个份上,总该风调雨顺了吧!”魏征却板着脸说:“皇上说出这番话,只怕是又要事与愿违了。”皇上一脸紧张的说:“为何?”魏征说:“皇上难道没有听说过,在地狱有这样的说法,凡事无心之过,虽过不罚。凡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行善是好事,但心要纯,要是总是一点一滴计算着就好像是要跟上天做生意,上天是从不跟人做生意的,能够行天道,则如同顺流而行事半功倍。要是违逆天道,则如同逆流而行事倍功半。”皇上说:“如何才能够做到心要纯呢?”魏征说:“就是皇上要真的做一个明君,而不是演一个明君给人看,演戏总会有卸下伪装的一天,真心要做一个明君才能持久才能善始善终。”
经历了这次谈话之后,皇上又开始一点点调整心态。儒家有这样的说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当中是这样论述的,云: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其实这样的论述是很成问题的,修身其实是没有止境的,他不是某个阶段性的任务,而是人一生的功课。家可以交给别人去当,国和天下事,自有肉食者谋之。唯独修身是每个人都逃不掉的,越是肩负重任的人,修身就越重要。因为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不重视修身所产生的危害就越大。当家人如果不修身,则家败。主国与天下事者如果不修身,则国与天下俱亡。因为皇上在很多方面都表现的越来越像是一个英明的天子,所以即便是在灾害频繁的年月,皇上的声望仍旧在不断的提高。
这个时候裴寂和萧瑀都感觉有些异样,裴寂不在太极宫的时候,多半就是跟萧瑀一起喝闷酒。因为在太极宫的时候,面对着太上皇,他也不敢过于放肆,一来是太上皇身份显贵,容不得他放飞自我。二来是因为在皇宫内院而且是在太极宫这么敏感的地方必然会有皇上布置的眼线。跟萧瑀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同了,他们可以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说自己心里想说的话,那种痛快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萧瑀喝了几杯黄汤就说:“我萧瑀在武德朝一直受到皇上的气重,如今改朝换代,我也算是元勋。可谁也想不到,我在左仆射的位置上不过待了数月就灰溜溜的滚下来了,与明公相比我真是差的太远了,这在过去我是不知道的。人生应该大多如此,经历的事情多了,方有自知之明。”裴寂说:“这件事还真的来不到皇上,身居显赫位置,一定要依靠大家的支持,才能够做得长久,你才做了左仆射没几天,我听说你就把大小成功得罪了个遍。”
萧瑀说:“这怎么能叫我得罪他们呢?我这是对事不对人。”裴寂说:“房乔是皇上最为器重的能臣,而你却屡次上表弹劾他,难道他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不称职吗?如果连这样的人都不称职的话?秦府的人就都只能回家了。”萧瑀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裴寂说:“我知道”我这些话对你来说不是很中听,可我为什么还是要说呢?我就是要告诉你,皇上是靠秦府的那些人才有了今日的显贵,而你如果不能跟他们融为一体的话,你在做左仆射的位置上怎么可能长久呢?”萧瑀说:“哪个魏征几乎跟谁都合不来,皇上还不是很器重他?”裴寂说:“我已经做的是谏义大夫,你做的是左仆射,你是统领百官的人,结果你却跟百官合不来,这你能怪别人吗?皇上能在第一时间让你做尚书左仆射,就已经报答你曾经帮助过他那些事了。”
萧瑀说:“你不是也不喜欢那些人吗?今天你是怎么了?竟然老向着他们说话。”裴寂说:“我当然反感他们了,而且我已经被认定是太上皇的人,无论如何皇上不会用我了,大概这辈子能够闲居在京兆,时不时去宫里陪陪太上皇,余生若如此,就没什么遗憾了。”某日清晨,大臣们在政事堂吵了起来。杜如晦说:“我觉得应该给我们的边民发放武器,对于边境上服役的犯人,也应该时不时的集中起来进行操练,必要的时候让他们有机会上战场报效国家。”长孙无忌说:“此法不妥,汉朝的时候,百姓家持有兵器,使得侠客横行,天下难于治理。现在我们已经允许百姓家持有兵器,使得他们有了与官府讨价还价的资本。这种事在内地尚可,毕竟他们是华夏之民,北方人员复杂,要是这些持有兵器的人聚众谋反,或者袭击守在当地的军队,然后举地献给胡虏,那可就不妙了。”
杜如晦说:“之所以要发放给他们兵器,是因为他们频繁的遭到胡虏的骚扰,而朝廷与散居各地的居民没有办法及时的给予保护,让他们具备与侮辱相搏的资本,对朝廷而言有什么坏处呢?要是我们对这些人一律放任不管,这些人要不就是被虏去为奴,要么就是死于非命,皇上仁慈,实在不忍心他的百姓遭这样的罪,而让他们免于受这份苦现实的办法也就是这个。”长孙无忌仍旧连连摇头,杜如晦看着房乔,房乔说:“皇上如同父母,百姓如同子女。如果皇上总是怀疑他们,他们也一定会怀疑皇上。现如今皇上重视修德,所以说至今没有等到上天的完全认可,可百姓当中皇上的口碑越来越好。既然百姓愿意相信皇上,朝廷为什么就不能相信百姓呢?即使他们持有兵器也会心向朝廷,如果真的是那样,还有谁敢举兵冒犯大唐呢?”
长孙无忌说:“房、杜果然像是一个人,在一个鼻孔里出气。”房乔说:“我的是执中之论,可以到御前继续说这件事。”到了这个时候,长孙无忌却没有兴趣争论下去了,因为房乔方才说的话,正是皇上爱听的。他很愿意相信他的,百姓是拥戴他的。他愿意相信,只要他能够坦诚相待,爱护天下的百姓,百姓就会站在他的身边支持他。而长孙无忌想法有些不同,他更愿意把人往坏处想。如果你不给他递刀,也许他的心思不过是想小偷小摸而已。一旦把刀递给他,他就会杀人越祸。是让一群人都有刀,而这些人一旦鬼迷心窍,被什么人蛊惑,或许这些人就会揭竿而起,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当然长孙无忌的想法也没有到原来封伦那种程度,按照当年封伦的意思,所有人都应该用绳子捆起来,免得他们我谋反。临湖殿烛火摇曳,裴寂说:“太上皇,有一件事臣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