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眉心扭作麻花,回头望了望身后,小声道:“我昨日在华樘屋中找到一只白瓷盒,本以为是存放笔墨的,打开一瞧,里面确是雪白的一节一节的仙骨。” 我对他这等乱翻人东西的行径嗤之以鼻。 他急道:“这不是重点,那些仙骨估摸有百十根,肯定不是来自一个人的。”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赤鹿丢失的半数仙骨了,莫非是被华樘捡去了?所以在凡尘中跟在我身后的那个诡秘的人是华樘? 正说着,应天随身的胖仙童突然破门而入,蹬脚嚷起来。 “二殿下啊,南海仙君还在等你拿酒回去呢!等一个多时辰了,你怎么自己喝起来了!” 应天把脑瓜子一拍,连忙抱起两坛屠苏,晃晃悠悠往外走,回头冲我道:“先走一步,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今日被大赦的神君按规矩上了九重天,要在神坛静心忏悔百日,赤鹿或许来了,就在你东墙后面。” 我抬头望东墙,见那墙头翠草两头倒,很是生机勃勃,心下却安宁了。 我找了把长梯塞在依墙的大树后,悄咪咪攀上去,从枝繁叶茂之间偷窥着,见那殿宅里空荡荡的,倒是什么也没有。 正想着被大赦的神君有几人,便看见从高门阔院里走出寥寥四五人,其中一人就是赤鹿无疑了,他低眉垂眼,正听旁人说话,一时受教似的点点头。 几人齐齐一身镶白边的水绿直袍,谈话谦如,投足雅致,倒是很赏心悦目。 还以为受贬的神君个个都是张牙舞爪的红毛怪,可见都是我的臆想。 眼见着他们出门往神坛去,我便坐上墙头,迎着晓风,仰头灌了一口酒,再垂头时,却把一口酒喷了出来。 赤鹿不知何时踅回来了,正负手立在墙下,正巧被我喷了一脸的酒水,他别过脸去,半晌才把脸转过来,“还没到午时就喝酒了?” “渴了,宫里又正巧没有水。” 他走回屋中,回来时端了杯水给我,我只得硬生生灌下去,他仰面看着我笑,指了指我鬓角的头发,我抬手一摸,摸下一只小肉虫。 “把酒戒了吧,我这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我点点头,见他不急不缓走出门,便继续靠着大树喝酒,爬下墙头一寻思,那约法三章在我与他之间真的有用。只是一夜之隔,他的眼神就变了,谦逊多了,距离也远了,好像昨夜把我抱在手上掂量的人不是他。 夜里实在无聊,我便踱步到流花宴的废院前,听见墙里一阵笑声,风过还带来肉香,当即心里痒痒,嘴里已经泌出口水,这便回宫换好一身行头,用浓妆把脸涂了一遍,对镜一朝,短粗眉,猴屁股嘴,一对眼睛像是被人捶过,果然看不出是自己,遂安心去了流花宴。 一入亭子,这副尊荣便受人逗趣似的嘲笑了两句,无所谓,我不气。 我用手指去够盘中最后一串焦黄的肉串,却被旁侧的胖仙君抢先一步,他对我歉意的眨眼,却并不打算把肉还给我,拿过肉串便只顾着与身边的人说话。 “说起新帝母娘娘,实在不怎样,虽然生的小有姿色,可惜那日在婚宴上摆着一张臭脸,实在让人不痛快。” “正是,我连敬她两杯酒,她都未能记住我的名字,待我第三回上去,她还要问我尊姓大名,这礼数实在差了些。” “她记不住是因为你太平庸,想想此前她招惹的神君,赤鹿华樘还有应天,哪一个不是高洁傲岸,你这等俗人哪里入得了她的眼。” 对面赤唇似火的仙娥接口道:“你这话不对,怎能用三位神君的名号撑起她的面子?她哪里配的上?我若是天帝,无论如何也不会娶她。” “所以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天帝看中帝母娘娘,只是因为她年轻,你们想想华樘和应天二位的生母,嫁给天帝时也不过是一万余岁的姑娘。” 众人附和点头,“还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胜在年轻,天帝喜欢。” 那仙娥还不服气,“年轻算得了什么?那金麟氏不但年轻,且生的容貌出众,还有颗善心,听说大赦天下的事就是她向天帝呈情的,就冲这一份心,帝母就比不上。” 亭子外传来掷地有声的责备:“何时开始九重天上的诸位可以如此放肆了?是天帝给诸位下了丹书吗?允诺你们在此大放厥词?莫非诸位忘记了忘川君因口舌惹祸,所以被割了上唇的下场?” 亭中众人一惊,各自摸向手边酒杯,假作喝酒状。 赤鹿从远处走近,面色威严,烛火将他微蹙的眉心衬出深深的阴影。 身侧的胖仙君连忙起身道:“都是酒兴时候的玩笑话,都怪我们口不择言,请神君莫怪罪,不要动怒。” 赤鹿将手中带来的香醪往案上重重搁置,冷目扫视位列,淡道:“你不必费劲劝我,倒是该留力气劝劝她。”他径直走到我身边,“娘娘,您怎么在这?” 我应了声,蓦地站起身子,将口中半块栗子酥吐到脚边。 座内众人先是不信,直到我用手帕将红唇擦去,他们才此起彼伏的倒吸着凉气,惊恐万分的望着我。 我花了些时间将众人的脸一一扫视过去,学着华樘那股子清冷的劲,抛下一句话:“如何看?那得容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才出了院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相互埋怨的争吵声。 赤鹿曾经教诲我的话都是对的,即便是吵架也可以四两拨千斤,不废口舌就将对方吓唬的够呛。 圆月出云,如珠出昼,道旁的枝叶又舒卷有声,我同赤鹿一左一右走在宫道上,心情爽毙了。 “我画成这副模样,都没逃过你的眼睛,实在是佩服佩服。” 赤鹿道:“容貌是可以改变,可眼神是不会变的,你的眼睛还算的上天下无双。” “天下无双的机灵?” “应该说,挺贼的。” 我笑出声来:“还好你我相识在先,不然我真的把你的上唇也撕掉。” 他又舒颜一笑,笑容比月光荣耀,他大概想说句戏谑的话,但觉得不妥,忍住了没有说。 我又道:“你也听到了,原来大赦天下是多丽的主意。” 他点了点头,望了一眼前路就没了下文。 我隐隐觉得自己并不争气,听见这不实之言传的满天飞,我还是想和多丽争,不知道是为了抢回自己的功德,还是为了博得一人的感动,心里第一次对传言生气,但仔细一想,万不能又沉沦进去,就把心思放到别处了。 赤鹿送我到晨华宫,不敢逾越半步,轻声到了句安就独自走了。 我快步走到墙头,钻到树后攀上长梯,看见他没有回屋,他正立在隔院的小池边,正在赏池中莹莹发白光的仙品鱼。 他落了满肩的月华,茶发也消融,在静谧的夜里像一尊钟南山雪境的仙人。 我只是窥视他挺拔的侧脸,却不知怎么惊动了他,他视线拔高,透过枝繁叶茂看了进来。 不等他开口,我连声笑:“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我们还是朋友,以后你不要忌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好。”他点点头,嘴角含着笑,也含着世上最温柔的出处,“我只是觉得,与你做朋友,很高兴,但是委屈。”他没说下去,道了第二次安。 我们都一样。 我总觉得这委屈会消弭,在漫长的岁月之后,只会剩下高兴。 但那夜我并不会知道,不久的一天发生了一件事,使我措手不及,并改变了我后来诸多的决定。 旬日过,天帝与多丽从勃齐山回了九重天,当夜天帝就来了晨华宫,我惴惴不安将他迎到榻上,假装在铜镜前梳头,梳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头皮都刮薄了,回头一看,天帝还精神抖擞的靠在床沿,一对鹰眼看着我。 我将头收回来,继续梳左半边的头皮,他赤足走下来,将木梳夺过来放在桌面,揽着我往床上去,“行了,太久了,该睡了。” “是真的睡吗?” 他笑:“这睡与不睡之间,总归还有些什么。” 他如狼似虎将我抱住,我正想着宁为玉碎,用枕头下的铁榔头敲死他得了。 便听见门外一声声传话,那话传到门前:“帝君!思慕楼走水了!” 他哗啦一声坐起来,蹙着眉头回望我一眼,“又是什么把戏?” 我哭丧着脸:“干我屁事。” 思慕楼中珍藏着天帝挚爱的珍宝,这一烧起来,他老人家一颗心死了大半,跳起来火急火燎的跑去了。 他一走,我便立刻爬上长梯,看见赤鹿已经坐在鱼池边一块延伸如飞檐的假山石头上,两只腿晃晃荡荡,好生悠闲的,他侧头望着我,抬指放在唇间嘘一声,便盈盈一笑,眼若流光的。 我竖起大拇指,“神君真是好身手,好不及时。”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把手中碎石投在池中,惊的池中白影一通乱窜。 “身手欠佳,回程路上路滑,险些摔一跤。” “要是明天他还来呢?” 他笑:“天宫三千六百院,又有九前七百房,另有七十二塔房,够用了。” 我心中暖做一团,又觉得那颗心微微缩紧了,身子轻飘飘的,担忧这份心一路变回从前的模样,便匆忙与他道别,回到屋中闭眼闷头大睡。 一夜无恙。 翌日,天帝就开始严加彻查走水事件,据传闻,施火人头一回放过了多丽的性命,这回却未放过珍宝的性命,那四海八荒的奇物被烧的七七八八了。 一时间天宫上人人自危,总怕被误伤,抓去做替罪羊,甚至连晨华宫也一并被彻查了。 眼看着惶恐的人群,才明白赤鹿这件事有点太出格了。 晚膳后我假意从他门前踱步过,正见他踩点去神坛,便与他相隔半丈远,一前一后往西边去。 “你别再四处放火了,听说天帝查的严,会在各宫留蹲守的仙君。” 他点点头,目视前方,沉声道:“是,倘若每次他去晨华宫,天宫都要走水,总有些不妥。” 远处一阵浮岚飘来,趁着雾气迷蒙,他快步走上来,将一只巴掌大的圆瓷瓶塞在我手中,瓶口有木塞,里面有什么东西晃漾。 “先用这个,过几日我再想办法。”雾气好浓,他轻轻摸上我的手,又轻轻握着没有松开,“我很后悔,那日我不该答应你,不该同意你留下来,再等几日我带你走,到那时你去哪里都可以,我再做我的君子也不迟。” 我心中隐隐感动,想说反驳的话说不出口,却听见一声呲响,一只火折子在赤鹿身侧一丈远处燃了起来,火折子又点燃了一支提花灯,灯火将一圈雾气燃的澄黄,将多丽娟丽异常的脸也印的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