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中，无论赤鹿换过多少躯壳，经过凡尘几世，他始终是赤鹿，身份会变，言语会改，但心不会，一颗纯净简单的心途径凡尘一遭，会有多坏？阿满天真，李长沨隐忍，卫题潇也没有十足的恶相。　　　　女掌柜的话实在言过其实，至少这一刻的凡尘里有我，我是第三个不恨他的人。　　　　不亲自走近他，这些流言便都不算数，唯有我眼中的才是真的他。　　　　她又道：“他曾是生杀予夺的人，如今失势被贬，难免有些怨怼，你现今去投靠他，只怕被他拖累。”　　　　“只要他愿意拖累我，倒也没什么不好。”　　　　她诡秘一笑，眼里闪出精明的光：“恩，我懂。”　　　　我问她：“说天下人都恨他，那你恨吗？”　　　　她将黄蜂腰一扭，靠在门边：“自他来我布庄之后，倒也没那么恨了。”　　　　老祖宗怎么说来着，食色性也，看来没错。　　　　江南水暖，不知是几月的天，寻常陌巷里下起细雨，几只剪尾燕从眼前低飞。我蜷坐在卫府门檐下，即使进去不得，守在这里我也安心。　　　　身后大门在雨打芭叶声中被推开，赤鹿由几个仆人拥着走出来，他披着一件毛坯，发髻如玉，他以一把乌头伞挡在顶上，仔细看着脚下的路。　　　　他看见我时忽而嘴角噙笑，似乎早猜到我会在。　　　　我起身拍了拍膝上的水，起身让开，等他从眼前走过又追上去道：“你家缺不缺奴才？”　　　　他暮然一笑：“给你的钱不够吗？。”便举步在仆人簇拥下上了门外赶来的马车。　　　　我在雨中追上去，拍车阑：“别的呢？守门的？做饭的？我什么都可以做。”　　　　车轮缓缓滚动，走出去几丈远后，帘帷突然被掀开，他露出半张脸：“我的护卫刚被人劈了，正好缺一个，你做吗？”　　　　我举起双臂：“我打架一流。”　　　　他的目光如炬往我眼底探，“能信的过吗？”　　　　“我忠贞不二。”　　　　“叫什么？”　　　　“没名字的，你给一个吗？”　　　　他抬手叩车，车轮缓停：“雨大了，你先上车来。”　　　　我心中波澜平静，陡然神清气爽，看花是花，见色是色，万物都好，人间的雨也是好兆头。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我还没修，已经与他同车坐了，甚是满足，不经意朝他身边靠了又靠。　　　　“画上那人是谁？”雨打声大，他突然说：“画中人不是我，旁人看不出，我看得出。”　　　　“捡的，那画是我在一座破庙里捡的，我这人平生没什么喜好，就是迷恋好看的脸。”　　　　他应该不信，但终于笑了，真是春风化雪。　　　　暴雨倾盆，车行的着急，很快停在一座被慈竹簇拥的青瓦白楼前，门外支着一把巨大的牛皮伞，由四人扶着，伞下一把梳背椅，一个少女坐在长椅上，大眼如杏，脸颊肉绵绵，云髻垂肩，小辫子辫的漂亮。　　　　她双手端在胸前缓步迎过来，每走一步脚都微微抬高，倒是极气派。　　　　“我当你不想来了，我都在雨里等一个时辰了。”　　　　赤鹿笑道：“这满朝上下，谁请我我都可以不来，唯独你不可以。”　　　　竟然光天化日打情骂俏，我呸。　　　　一群人浩浩荡荡簇拥前后进了门，那少女屁股刚坐定，就将双眼横过来，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多有红颜，但好歹不要将人带到我这里来。” 　　　　赤鹿又笑：“她是我的新护卫。”　　　　“旧的呢？”　　　　“被她劈成了两半。”　　　　这回少女不再问了，二人坐在阔宅深处，远远望去，博山香炉缭绕，烟雾迷障，生出一种朦胧意境，意境中那二人又笑又谈的，有景有声，但我看着很刺眼。　　　　早听说下界受劫的神君，多有在凡尘留情的，成婚的更是一大把，此来凡尘，我也早知赤鹿已是人间最平常的那一个，必然逃不过最平常的情\欲二字，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情有可原，不可拿过去一寸一寸的计较。　　　　阿满命短，长沨亦是，唯独卫题潇能活到赤鹿的模样，已是莫大的幸运，何必计较这中间细端末节。　　　　可我还是不想看到，人心之狭隘，大概就体现在这。　　　　雨息渐消，凉风过堂，香料也燃尽了，赤鹿提议到院里闲走一圈，我跟在身后。　　　　姑娘又不高兴了，停在月桥上埋怨起来：“题潇，我就瞧她不顺眼，换掉她。”　　　　赤鹿头也不回，只回她：“好。”　　　　我去你的，乃乃个熊哦。　　　　她又道：“你倒是很听话，我以为皇兄贬你之后，你就不会理我了，你还是理我的，你还觉得我好吗？”　　　　“你一直很好。”　　　　她心满意足点点头，原地旋起身子，身子不轻不像燕子，倒像大白鹅。　　　　“你跟着我吧，不但可以重回京都，我还能助你重新登峰。”　　　　“公主身边多我一个有些多。”　　　　她眼底闪着光，将手抚在他胸襟上：“他们与你不同，他们是我的玩物，可我是你的。”　　　　见赤鹿笑起来，她也笑：“我不是床笫之间的俗物，是在朝野之中，帮你夺回一切的那一个。”　　　　赤鹿嘴角噙着笑，不知在想什么，独自走下了月桥。　　　　姑娘脸色终于沉下来，声音陡然冷厉：“你被贬至梅城已然三月，却没有被一贬再贬，是因为我在皇兄耳边保你，你现在拒绝我只会绝了后路。”　　　　他足下一顿，走的飞快：“我对做人男宠没兴趣。”　　　　回程的路上他一言不发。　　　　两日后，那姑娘竟又来了。　　　　她对着赤鹿一阵生拉硬扯，我正提爪去阻止，她却倏忽扭头道：“一个小护卫敢来打扰本公主，再跟出半步，我就让你活不过今日。”　　　　赤鹿对我使了个眼色，与她出门乘车走了。　　　　看门老头一阵叹气：“大人这回难保咯，那公主的性子……”　　　　“性子怎么了？”　　　　“极其放浪。”　　　　这倒是上界对我的评价。　　　　几个时辰后，赤鹿衣冠楚楚、鬓发整齐而归，看上去并未被人占便宜。　　　　老头揣着一分心疼问：“大人没事吧？”　　　　他一笑，笑出醉意：“多喝了几杯。”　　　　他脚步微浮扶着墙，在庭廊下一个拐弯就消失了，消失前冲老头招了招手，我举步跟上去，本以为他是要人扶着回房，却没料到他脸色乌青，肩头颤动，吐出一大泼血。　　　　府里炸了锅，一群人浩浩荡荡去城里找大夫，等将大夫们绑回来时，赤鹿已经唇色乌黑，失去了五感，唯有光洁的额头泌出的那些冷汗，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其实我早知找了大夫也没用，因为正如布庄掌柜说的一样，没人不恨他，个个都盼他死。　　　　大夫们马马虎虎看了几眼就甩袖断言：“是鸠毒，没救了。”　　　　老头气急败坏的拔出一把剁骨刀：“庸医，我宰了你们！”　　　　大夫们跪做一排：“鸠毒本就无解，医书上说唯有凤角与鲛珠能解，现在去哪儿找？大爷饶命！”　　　　我心里一喜，对着门外高墙迎头撞上去，眼冒金星，痛是痛，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老头见了已然挂泪：“你这丫头追随大人才几日，就为大人要生要死，老生自愧不如，老生来也。”说完也往墙上撞，其余人见状以为天塌了，纷纷效仿已示衷心。　　　　这不是添乱吗？　　　　“撞个屁！快给老娘拿葱白来！”　　　　这世间最痛最难最伤心，都比不过一节葱白来的催泪。　　　　我被葱白呛的要死要活，蹲在角落眼皮翻不开，眼泪止不住，泪珠落在半空便凝作圆滚的鲛珠，噼啪滚落一地。　　　　鲛珠送到赤鹿嘴边时还烫指，用温水送服，却不见他有好转，回头还想问大夫，大夫早已跑的不见踪影，府上的众人又纷纷拒步于门外，不肯进来。 　　　　老头缓了缓神情，对着我拱手作揖：“有眼不识鲛大仙，老头我此前多有冒犯，今日还请大仙放过府中众人，这年头人肉也不太好吃……”　　　　看来“本性食人”这种设定，确实够吓人，我以这一点威胁众人，谁也不能将今日的事透露半分，否则我就要开餐了。　　　　不多时后听说赤鹿已经醒了，只是一时气虚需要卧床几日，我这才放下心，用壶底的剩茶做了两个茶袋敷在红肿眼睛上，好好睡了一觉。　　　　虽然卫府的人惧我是半仙半妖，没敢再提此事，可溜走的大夫们却把那天的事绘声绘色散入城里。　　　　没几日就有熊孩子在府门外边跑边喊：“卫府里头藏鲛娘，鲛姑娘屁股肥又大。”　　　　胡说，老娘的屁股又翘又紧，是世间珍品。　　　　又过几日，午后下了一阵急雨，前院传来铃响。　　　　我寻声攀上院墙，透过墙头枝叶看见来了一帮黄袍道士，二话没说就在院里架起法坛，先用血墨染红符纸，又贴在铜剑上，一把黄香呛的下人纷纷避开。　　　　老头路过我院门，诚惶诚恐道：“鲛大仙，你、你好自为之。”话毕就跑掉了。　　　　外头的风言风语大概早已传入赤鹿耳中，他今日这一出没什么别的意思，无非是想炸我自己现身。　　　　我扭头回屋，心里却七上八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重新攀上墙头。　　　　彼时赤鹿已经出现，他应景身着檀黄宽袍，发髻清朗，坐在树下红屏背椅上，左膝叠右膝，一手放于膝上，眼神轻飘飘的落在神坛上，又轻飘飘飞起，像在找什么，他视线在院中好一阵徘徊，突然拔高飞上墙头，穿透低垂的榆树叶，停在我脸上。　　　　他眉梢微微一挑，眼里有话，我偏当不懂。　　　　“大人，这是干什么？”　　　　铃声和咒声一声大过一声。　　　　他朗声道：“近来府上人常被邪风侵梦，听说多人目睹一只妖化作人形混入府中，所以我特地请法师前来设阵捉妖。”　　　　“妖？什么妖？”　　　　他心存疑虑：“怎么？只有你没见过吗？”　　　　我摇头：“如果捉到妖，你要将它怎么处置？做成下酒菜？”　　　　“有个渡口渔人告诉我，我一生只能杀九百九十九个人，若杀到一千，我很快会死，我早已杀满九百九十九个人，不能再开杀戒。”　　　　原来那日他不杀我，是不敢杀，并非因为其他原由，我很失落。　　　　“既然不能杀就别捉了，它又不坏。”　　　　他认真想了想，“这等世间奇物，当然是活捉了献给圣上，能换我重回京都，权势在握。”　　　　这就真的不太妙了。　　　　“要是她长得好看，你也送走吗？”　　　　“你怎么知道她好看？”　　　　“难道她不好看吗？你见过？”　　　　他起身走到墙头下，抬起右手，掌心张开，里面一颗鲛珠正熠熠发光，一定是那日我手忙脚乱，无意落在他被褥上的，我与他目光撞到一处，电花火石。　　　　我垂眉叹息：“你要把我送走吗？”　　　　他摆手，道士随之停下动作，兴冲冲从小厮手中接过酬劳，卷铺盖匆匆走了。　　　　院中归静，风吹着林木花草往一边倒。　　　　赤鹿问：“我不赶你，你打算自己走吗？”　　　　“请佛容易送佛难，我不走你也不能拿我怎样。”　　　　“我没打算赶你走。”　　　　“你改变主意了？”　　　　他笑一声，将鲛珠抛给我：“你不是说自己好看吗？好看的姑娘我为什么不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