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应天神君辞色俱厉,看上去百毒不侵,没想只是一场雨就让他晕了过去,他小脸苍白,真像戏折子里的病书生。我将他拖进屋中,一阵宽衣解带后光溜溜塞进被褥。 胖胖坐在一旁翘着脚,嘬了一口手里的糖丸子:“我虽然知道他是个病秧子,但没想到这么娇贵,连雨也淋不得,赤鹿的位置他是坐不了。” 应天的嘴唇泛出淡淡的紫,额头似冰,怪可怜的。 “他到底有什么病?” “天知道,我可是不爱打听八卦的人,不过听说因为他总是病倒,那老头不大喜欢他。” 难怪应天整日将医书捧在手中,但凡有地坐下就开始看书,还以为是装腔作势。看来天帝对华樘万分器重,对他却淡薄无心,大概也是因为他的身子。 应天昏睡了两日,直到最后一日的下半夜,脸色才渐渐回红,甚至微微叹息侧了侧身,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脸,他平静的眉心微微一皱又松开。 “谁动的本神君……来人……剁了。” 屋中只余下炭火噼啪响,门外漫出湿淋的草木香,使我异常清醒。 我知道如若应天醒来,我就走不掉了,我决定摸黑离开。 离开前我路过二楼一间屋,屋门半开,里面陈列文房四宝,侧墙挂着一幅裱画,画中的赤鹿坐在满园锦绣花团之间,一只红蝶停在他隆起的指骨上,他笑的盈盈倾心,好像下一刻就要走过来同我说话。 我失了魂似的将这幅画带走了。 待我赶回普济,站在凡尘三十年后的黄昏里,眼前景象一片祥和,云端下恢复了炊烟环绕,沿着稻田传来鸡鸣狗吠,杨木木屋排排相连,井然是一座新村。 我向村头的妇人打听,她说这里叫普济,只是没有叫长沨的人,我将赤鹿的画像给她辨认,她捂着嘴窃窃的笑:“这是谁?这乡下旮旯哪来这么端正的姑爷,我看你得进城去打听打听,早些去,不然就给别家姑娘拐跑咯。”路过的大爷只是好奇的探头,她又指着我:“没事没事,她是来找她男人的。” 长胡须口中的那座梅城,我决定走一趟。 梅城在东面,离普济有十里远,城中路径正统方圆,长街两侧碧瓦朱甍,沿街是一水叫卖的游走商户,看上去车马骈阗,华灯璀璨。 但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看谁都不像好东西。 寻人这种事,我此生头一回,没什么想法也没什么手段,猛然想起阿满告诉我贴画悬赏的法子,遂在路边找了一位替人代笔作画的先生,请他将赤鹿的画多多临摹,好拿到四处去张贴。 谁想他开口就要一块银坠子,正所谓穷凶极恶,时不待我,抢钱太不要脸,我只好去偷。 翌日清晨墙角下走来一个玄衣乌帽的壮汉,鞋上两颗玉扣打磨的熠熠发光,看起来就很富有,趁他买饼的间隙里,我顺走了他腰间的钱袋子。 找回画师,他将银子接过反正一看却大惊失色:“这……这这这这……” 好端端怎么成了个结巴? 我一把将银子夺回来,银锭的底座只刻了一个“卫”字,其余并无异样。 “你不喜欢?” 他猛地点头,目光落回银锭上又突然摇起头。 那就是嫌少,我又掏出一锭。 他眼神一旦落在银钉子上就挪不开,却又像被火烫,满脸痛苦。 我再掏出一锭:“还少?” 这回他的脸红的像滚水的地瓜,嘴巴也被咬烂了。 “一句话,画不画?”我将整袋银子丢到他怀里。 他手心泌出汗,将钱袋捧在怀里,又把牙用力一咬,青筋也爆了出来,“我画!” 画就画呗,内心戏还那么多。 先生将摊位挪到一个深巷里,陈兴忘我的临摹赤鹿的画。 我每日睡在城南一处废弃的戏台上,午后就步行至巷里取画,再将取来的画张贴在梅城里外,我也试图将画分发给过路人,可他们总是缩肩回避。 从他们的眼神里,我似乎嗅出有什么不得了的事,这个猜测很快应验。 几日后画师先生消失了,深巷里一片狼藉,桌椅被折断四处丢弃。 他把赤鹿的画也拐走了,我很生气,在城中寻他整日未果,再去深巷时看见昏暗之中正有一人背对我蹲在地上,一手在半空转弄着竹笔。 他闻声站起来回头看我,我已经认出了,就是那个被我偷钱的壮汉,他找上门来是祸不是福,我转身要跑,他即刻吹出一个刺耳的口哨,从天而落一张铁网将我压在地上,我还没来得及幻化冰刀,就被人一拳猛击,晕死过去。 不知多久过去,醒来后一股劲风扑面,我被人扛在肩上,双手双脚反绑,身体硬的像条死鱼。 眼前是一座空大的庭院,没有一点灯火,高高的院墙下一排茂密的慈竹随风颤抖,鬼影绰绰的。 此人扛着我穿过一扇月洞门,走过两侧山水长廊的后院,路尽有一座独屋两厥屋门大开,屋中通明如辉,将门外花草印的惨无颜色,屋前两侧立着数十个持刀青年,个个抱刀在怀,刃上的光冒出咄咄凶气。 屋内摆着绣龙屏风,一人正拼了老命对着屏风磕头,一声比一声响,竟是那个画师先生。 我阴着脸嗯嗯两声,他微微一顿又继续磕头。 屏风后传来一声,“就是她?” “是是,就是她给的银子。”先生浑身一颤,磕的越发卖劲。 “行了,你走吧。” 他大喜,爬起来撒腿便跑,谁知刚跑出门去,门边守卫便反握刀柄将刀横掷出去,刀身在半空飞旋追上先生,把他的头削了下来,人头一路飙血滚回门前,咚一声撞到门槛上。 风卷着浓烈的血气灌进屋里,我彻底清醒了。 屏风里走出一个方脸男子,对我栗然一笑,双眸弯作两道细缝,简直深藏功与名。 “按本朝律法,偷盗者一律断手断脚,今天你的手脚怕是带不走了,但官者仁心,看在你是个女子的份上,我们可以饶你一命,只要你回答三个问题。” 绣龙屏风后没有一丝灯火,隐约可辨远窗在地上落下一小片月光,月光里一动不动坐着一个人,我隐约觉得他也在看我,但未必能将我看清。 细缝眼将赤鹿的画挂在屏风一角,“为什么在梅城四处张贴这幅画?” “我来找人,我要找他。” 他目光一凝,“你是江湖盟的人?” “江湖盟是什么?” 他抬手打了我一巴掌,非常疼。 “我没有耐心听你撒谎,说,江湖盟的人在哪里?” 还说凡尘的人谦逊又驯良,简直是放屁。 我在右手指缝间凝出一片冰刀,悄悄割断了手上的捆绳,“我初来乍到,只是来找朋友,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我话还未完,他又打了我一巴掌,这一回拍在耳廓上,脑中嗡嗡作响,嘴角震裂,血滴了一地。 “我再问一遍,江湖盟的人到底藏在哪里?” “你已经问完了三个问题,其余的我一概不回答。” 他气得窜起来:“他妈的,老子打死你!” 他抬腿便对着我的脸踩下来,好在我机灵向后翻滚至墙边,借机举刀割断脚腕上的麻绳。 他笨的像狗熊,身子扑过来,我右手迅速凝出一把冰刀对准他百会穴劈下去,凡人脆弱的像草包,稍稍用力身体便被一分为二,鲜血喷的满屋都是。 我没想杀人,但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门外的守兵冲了进来,用刀锋将我围在圈中,但没有人动。 一阵长久的安静后,坐在屏风后的那人慢条斯理的走了出来,他的鞋尖和袍尾被血染的发黑,他却并不在意,地上一滩死肉,他也并不看一眼。 是赤鹿,是赤鹿!竟是他! 他什么都没变,直眉入鬓,目光沁心且慈悲,只是茶发变成了黒色。 我看着他,有些难以回神,还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我宁可让人多踹两脚,而不是杀人后满袖是血站在他面前。 他示意守兵离开,独自与我面对面。 “你杀的很好,他不该打你,是他不对。”他又问:“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摇头。 “那么按照你的话,我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点头。 他笑了:“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不认识我,为何要来找我?你是来杀我的?” 我摇头:“我们从前是认识的,是你忘了。” 他望着我良久,才将头微微一点:“我相信你只是来寻人的,我信你,你走吧。” 我感动的想哭:“你不杀我吗?” “你是第一千个,第一千个我不杀。” 我还没来得及问个明白,就被不知哪儿冒出的一堆人前拥后簇的轰出了门。 门外是一条白石铺摆的大道,一面是耸立的院墙,一面是零星几家商铺,这条路上空阔寂寥,没有生气。 我没有打算离开,坐在宅门前守着,半日后宅中钻出一个老头,丢了一袋银子给我。 “我家老爷说叫你快走。” “你告诉他,我是来找他的,我不走。” “你就是想要更多钱。”老头哼了一声,转身关上了门。 这话可气,竟将我说成一个见钱眼开的货,我举起银子就要丢进院墙,却被人拉住了手。 “留着留着,好姑娘不与钱财生气。”对街布庄的女掌柜不知何时出来了,她将我劝入布庄,开口便问:“你不是来寻仇的?” “怎么说?” “前些日子你在梅城里四处张贴卫大人的画像,我们个个以为你是寻仇的,刚才看管家给了你包银子才猜你八成是寻亲的,我看你二八模样,是卫大人的表妹?” 听起来这一世的赤鹿姓卫,还是个大人物,倒是比阿满的穷苦日子和长沨众叛亲离的生涯要好,只是不冷不热的模样让我不痛快。 “论辈分,我是他姨娘。” 布庄的伙计们闻声放下手中针线吁了一声。 掌柜闻言对我贴耳道:“你八成住在偏远村落,不知道卫大人的事,他今日不同往昔,自从先皇退位病逝,新帝登基,他就被贬出京都,连着被贬三次,如今是到梅城落脚,不知能待上多久,保不齐明日还要被贬。” 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感觉赤鹿这一世还是极其惨的。 “为什么欺负他?” “欺负他?你这远亲对他的事倒真是一无所知,这样吧,你在我这做一套衣裙,我把卫大人的事讲给你听。” 我挑了匹绣着银鳞纹的绀蓝色绸布,等成衣的这段时间里,掌柜用三盏茶的功夫向我讲述了赤鹿的第三世。 赤鹿这一世叫卫题潇,是这个朝代的丞相,据说丞相一职位高权重,先皇亦宠信他,几年下来,他在宫中混的只手遮天。可惜先皇不争气,没几年染疾而终,新帝随即登基,新帝早已对赤鹿在朝野的控权姿态嗤之以鼻,二话没说就把他从京都贬至中原,在中原的赤鹿照旧混的如鱼得水,新帝听说后勃然大怒,一月之内连下两道圣旨,将他一路贬到梅城。 我叹了口气,掌柜却道:“他活该,谁让他坏事做尽,像他这等天下赫赫有名的坏人,多少忠良死在他手里,不但他坏,他爹也坏,他爷爷更坏,祖孙三辈各有各的坏法,大臣恨他恨的抓心挠肺,百姓恨他恨的咬牙切齿,普天之下,唯独两个人不恨他,一个是先皇,一个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