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浓昏昏默默过了这样一段日子,旁的还没显出什么,脾气越来越差。
现在处境还不如襄国公府,国公府里好歹有小姜。
不知日月地过了许久,她的身体越发奇怪,白日里不醒,夜里无眠。她无眠也仅仅是沉默地望着帐顶,不发出任何声音。她厌烦所有人对她的探查,有时候婢女半夜时分来掀开帐帷看她,她也不屑装睡,就那么大睁着眼睛冷冷沉沉地注视对方。
这夜子时,只闻的见蝉鸣。栗浓毫无生气地发着呆,忽然听到窗子那里一响,她自皱了眉,冷冷盯着那个方向。
自窗子外面翻进来两个黑影,栗浓身心倦怠,懒得动上一动,她心想,这俩人估计是什么蟊贼。
她早没力气见贼就抓了,听之任之随他去,去他妈。
两个黑影一个检查一遍房屋布局,另一个却像是受了什么感召一样,径直向床榻而来,他猛地一揭帘子,栗浓看清了他的脸。
她骤然有了力气,腾地坐了起来。
阿栋向她笑了一笑,眼睛在黑夜里一亮:“你果然在这里。对不住,让你等了这么久。”
栗浓那天放在大黄坟前的花是有些特殊的。那花喜凉,只长在山中的溪边。阿栋想明白栗浓死亡的真相,又见栗浓似乎被挟持的样子,心中也能隐隐约约将刘乡豪的意图猜出个大概。猜出是刘乡豪藏起了人,藏人地点又是在山中,这出庄子便不难猜出来了。
他有所图地着意打听庄子的事情,守门的人并不十分清楚庄子内的事情内部采买的人知道得多一些,可是对此讳莫如深。阿栋便确定了。
如何潜入庄园他着实废了一番功夫。
他找到一个曾在庄子做过打理院中花木活计的短工。做园林工作,自然对于别院的建筑布局非常清楚,何处墙矮哪里有洞了若指掌。
看守的人主要精力都放在防止栗浓逃出上,对自外向内的救援反而没有什么戒备,再加上有熟悉地形的人带路,潜入别院并非难事。
栗浓既喜又伤,顾不得道谢,抓住他衣袖:“阿栋!快带我走!”
阿栋眼睫一垂,月光一转,洒了满床,他的脸色更晦暗,栗浓努力去看,才发现他下巴冒出胡茬,眼里似有隐忧,不过几月不见,他竟然稚气全脱。
他道:“我来这里,是怕你等得绝望。你放心,我会带你走,不过,不是现在。”
“出了什么事情吗?”
阿栋困顿地摇摇头,他道:“外面的年景不太好。我看你身体大不如前,恐怕出去了还不如待在这里。”
栗浓疑惑地皱起眉毛,身体大不如前和年景不好之间,有什么必要联系?
她想起底下人嘁嘁喳喳无聊地谈话,问道:“外面是在闹什么病吗?”
阿栋一顿,旋即痛快道:“对。叫什么疫症的,闹得很凶。”
栗浓看阿栋状态实在不对,试探问道:“婶子和小妹,没有事吧?”
阿栋收了一口气,咬牙苦笑:“有事。”
大战之后,死尸太多,处理不当便有脏东西,散在空里,弄脏水源之类,便有了疫病。所以各地州府都是承担着打扫战场掩埋死尸的责任的,可是,正经榆城县丞也是众多死尸之一,砍了县丞的刘乡豪不专业,没重视这项工作,榆城大疫,十室九空。
所有的患病之人被挪入就近的佛寺中的养病坊,既是隔离也是治病。
阿栋等一众身体强健的少年人,幸免于难,可谁都有一两个不幸的亲人。孙大婶和阿春正是不幸的两个,住进的寺庙是普罗寺。
阿栋是在担心自己母亲妹妹,忙碌避疫事项之外,强撑着来救栗浓的。
栗浓着实沉默了一阵,只听她自己都不太愿意相信地问道:“阿栋……避疫方面,不会朝廷做了什么不是人的事吧?”
阿栋静静道:“做了。”阿栋抑制不住,正要说什么,栗浓却忽地抬手,喘不上气来:“我要和你走!我们路上慢慢说!”
阿栋愣了一瞬,直道:“好。”
栗浓胸中滚着一股怒气,她环顾了一番这处小屋,向阿栋道:“你道我最擅长什么事?”
阿栋思考了一瞬:“射箭?”
“倒不大对,”栗浓森森一笑:“我最擅长放火。”
阿栋进不去养病坊,每天在额上点了雄黄,戴上面巾,去普罗寺养病坊外的田埂上坐着。
生病死人时时处处都在发生,疫病之可怕就在于让同一地方的民众同时染病,像口长獠牙胁下生翅的无形饿兽,像乌云盖顶成群结队的蝗虫,像挟着火种的大风刮过,疯狂地吞噬人命。
普罗寺的病坊里,大家都像是寻常的病人来寺里看病,症状就像是感染风寒咳嗽不止,症状轻一些的就只是吐,严重的就是吐出血来,进而水米不进、昏迷不醒,不寻常的只有一日日一车车运出院墙的尸身。
方丈早晚带着几十位比丘来诵大悲咒照顾病人的僧人日夜在坊中微火烧杀鬼丸、泼醋,又身配药囊、额点雄黄防疫而迷信的病患寄希望于巫术,念些“急急如律令”驱疫鬼。总之有些起色,每日亡故的人虽不见少,但已经有几个病情较轻的人痊愈,不算毫无收获,只是不知道功劳该算在哪路神佛头上。
阿栋看着夕阳下的运尸板车和不远处的坟场。这运尸的板车一日去两次,晨间去一回,拉的是夜间的逝者,傍晚去一回,载的是日里的新亡。已经过了这么久,疫情却丝毫没有得到遏制的趋势,反倒愈演愈烈。他揭掉脸上厚厚的面纱透一口气,只闻道一股浓烈呛鼻的雄黄味道。
阿栋郁郁沉沉,这样的日子好似没有尽头似的。
说来惭愧,他当初认定了他的大黄是被人偷去吃掉了,还曾恶狠狠地诅咒那人口舌生疮,脚底流脓,全家行瘟。直到此刻他才后悔自己的乌鸦嘴。
他尚是年少,未生华发,早却暮气沉沉。
他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中等待着吃腐肉的黑鸟,心里一酸,好想他娘。
可他身后空无一人,他不能倒下,栗浓也需要他去救。
他只当一切都是天灾,是无可奈何的坎,艰难地支撑着。
可是,就在今夜入夜前,他忽然听道了某种说法。
说是全大宇的第一皇商萧家在蜀州有粮食生意,若要北运,必须经由不东州,萧家老家主信佛,整个不东州的大小佛寺的粮食,都是萧家供给。可如今多处佛寺走漏出风声,萧家送往佛寺的米粮,尽皆霉败不可食。
战乱摧残,佛寺的耕地荒废,又要救济病患,根本无粮可食。许多病患病情加重,不是旁的地方缘故,而是饿的,甚至有饿死的。
因怕引发动乱,也或许因为收了好处,现在的榆城临时城守给所有的佛寺都下了封口令。
实际上,传说中的养病坊,现如今,就是高墙围拢的人间地狱。
阿栋心中惊怒不已,一时无措,他本来打好了主意要在今夜救栗浓,这个不辨真假的消息传来,一下子把他弄得懵了。
他咬咬牙,决定先去安抚栗浓,再去一探究竟。
栗浓听完一切,执意与他一起前去。阿栋拗不过她,便给她戴了药囊面纱,一道赶赴普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