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吐了一口气,面露愧色。他并非完全不知道,后两样他是清楚的,顾山与的生辰与年纪,他做叔叔的清楚得很。他甚至记得起她出生当日的细节,那是春日的午后,院里草木都横出未及修剪的新芽,一派嫩绿,屋檐下燕巢里新孵出一个蛋,是只大脑袋没几根毛的秃燕子,眼睛也生得老大,丑得吓人。里头人传消息说生了个女孩,他清楚看见他正牌嫂嫂大大松了一口气。
当初他只有十七岁,孩子心性不脱,他们都不让他抱孩子。尤其他哥哥,小气得很,他都是趁着哥哥去上朝时去偷偷抱孩子的,栗浓的娘最好说话,因为她是胡女,会的汉话有限得有限,每次就只是微微笑着帮他望风。顾临川记得,她笑的时候,眼睛是弯弯的。
他哥哥当时已经夭折过一个女儿,膝下只有嫂嫂生的一个儿子,也是三灾八难天天生病,所以他哥哥宝贝的很,去寺里求名僧开过光的护身符去观里求老道挂个名在她手脚都缚上细细的红线……只是想要留住她。
直到他死,虽然说得大一些,是为了家国死的,但他临终的遗言终究顾不得国,只顾着家,顾着他的小女儿。
他也记得,这个小孩子身上是香香的一到他怀里就哇哇大哭。顾临川却还是很喜欢她。当时顾嘉树还在娘胎里,他那时候盼望着顾嘉树是个女孩。
他那时候想,女孩就好,不要有出息,不要上战场,一辈子就安安乐乐,受尽宠爱,就好。
……
可他现在再想,他不记得栗浓现在的长相。是事实。
是了,正因曾经一切记得清楚,又全部物是人非,他才不肯想起。不肯想起,不想见到她又像父亲又像母亲的脸。
面对萧绘生的逼问,他选择了沉默。
萧绘生冷笑:“我晓得了。我也不怪你,只是说不尽的后悔罢了。你也不必再说什么,你既不喜欢她,我们也就不认你们这门亲了!什么血亲,还真是那个道理,全无干系才叫干净。我入京去,日后再无瓜葛就是了!”
他想不明白,栗浓是他的宝贝,怎么就让顾临川这么厌恶磋磨?他怎么敢那么对她!他凭什么!
他着实后悔。栗浓是多心软的孩子,她明知道顾若舟不是真心疼她,可是顾念她快死了,还是回家去了。
当真不值。
顾临川神色动了动,只是慢声道:“她不在京中,她在不东州。”
“不东州?怎么……”
顾临川轻声道:“她烧了房子,跑了。我刚得到消息,说她在不东州,正派人去找。”
萧绘生也顾不得再埋怨顾临川,只道:“找到了没?”
顾临川不禁皱眉:“没有。”
如今天下乱了,不东州失陷又自救成功,在不东州找一个人,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
萧绘生又气又恼又无奈,大叹一口气,猛拍大腿。
“回去我会彻查她虐打仆人一事。”顾临川打量着他脸色,语气缓和:“你将她带去也好,我知道你是疼她的,你舍不得她。她跟着你,也比跟着开心不少。你回疏兹本不该走这条路的,特地绕道来堵我吧?都是为了她。”
了不得,顾临川居然能这么好言好语地说话。萧绘生还没消气,不痛不痒道:“并不是全为了她。李维捷的残余势力还没剿尽,有一支残兵乱窜,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顾临川闻言又操心起来:“这问题棘手得很。李维捷手下悍将闻飞带了小股部队逃脱,他那个人阴狠异常,侍主甚忠,他既逃脱,一定会纠集部队,卷土重来。”
萧绘生沉思默想,道:“河北须得严防死守,幽州更是,那是他们老巢,他若想聚集兵勇,煽动百姓,在别的地方是吃不开的,还是要回幽州去。守好了幽州,他难成气候。”
顾临川面有忧色:“你说得对。可我班师之后,一定会失去指挥权。朝廷那个德行,一定得姓闻的闹出什么乱子来,才会再次发兵镇压。幽州……恐怕不太好守。罢了,到时候,我再想想办法吧。”
萧绘生冷哼一声,一个劲儿地摇头:“胡闹!云在青天水在瓶,治大国如烹小鲜……没有这么折腾来去的道理!这么折腾下去,迟早玩完!”
顾临川识相地没有说话,萧绘生却怼定了他:“你脑后也有一块反骨,怎么,纵观李维捷造反始末,心不心寒?想不想造反?”
顾临川气定神闲,自己倒水自己喝,笑眯眯道:“类似的话,前日刚有人对我说过,你猜他是什么下场?”
若是旁人,一定叫他笑里藏刀的眼神吓到,萧绘生却乐陶陶地追问:“什么下场?”
顾临川正想添油加醋说道说道席若泽那小野心家,惊时忽然鬼鬼祟祟翻进帐里来。
他是暗卫,从来不须通报,不走正门。
顾临川一见他,才反应过来他和萧绘生聊着聊着已经离题万里他派遣惊时,是去查栗浓行踪的。
他瞥了一眼萧绘生,萧绘生睁着牛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顾临川当即放弃了把他支开的想法,无奈道:“找到了吗?”
惊时小心地看了一眼外人萧绘生,顾临川示意他直说,惊时才面色为难道:“按照那个姓席的招认的,娘子大概是二月份左右到达的不东州,经过我们多方面排查,榆城守军当中有一个叫孙立的逃难而来的武将极有可能是娘子本人。”
“武将?”
娘的她去打仗了?
疯了?
惊时道:“是。武将,这个孙立的背景一片模糊,他自称家在晋阳,全家死光。可是晋阳的籍册上,没有这么一号人。”
萧顾二人沉默了。
二人不约而同抓住了同一个重点:全家死光。也不知道是咒谁。
顾临川终于不耐烦:“那人究竟是不是?你见过娘子样貌,一见真人便可确定,是就带回来,不是就继续找,怎么这样啰嗦!”
惊时请了一番罪,战战兢兢道:“属下,打听过那孙立的样貌,据传,与娘子十分相近,右耳垂后也有一粒小痣。”
顾临川哪知道右耳垂后什么痣,萧绘生已经抢着问道:“既然确定是她,何不带回来!”他瞪了一眼顾临川,道:“你去同她说,我在这里!”
顾临川十分鄙夷萧绘生这自乱阵脚的样子。他倒是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怎么是你打听她什么样子?怎么不去亲见?”
惊时紧抿着唇,不敢拖拉,却实在不敢说,唯恐被迁怒。他一个头磕下去,咬牙道:“元帅节哀,将军节哀,那孙立已然死了!”
这一章很长几乎是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