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浓立在营帐边,朝裂开的虎口上裹布条。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其实做的很吃力,嘴巴紧抿着,狠狠咬着牙,嘴巴叼着布条一端,另一端握在手里,费劲地缠绕着。因为她的双手控制不住地打颤,不是细抖,而是剧烈地抖动,布条总裹得不够紧,在最后一瞬,松散地垮了。栗浓发了狠,动作里带着杀气,每绕一圈就狠狠地用嘴巴一勒,勒得伤口渗血,染红布条也浑不在意。
最近战事有多频繁?一天打三场,一场打半天,栗浓的手指生生被磨破,手掌心一道发紫的勒痕,虎口崩裂过太多次。入夜前刚刚打退一次进攻,栗浓的伤口直接翻出新肉,直至现在,还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不已。
她将手虚虚地垂在腿边,看向自己的战友们。
等到他们细细检查过一遍佩刀与随身、绳索和火石,确认一切都无误之后,栗浓问:“准备妥当了吗?”
“校尉放心,一切准备得当。”
栗浓看了一眼天空,今日本该有满月,可惜阴天,絮絮的云层翻涌,最适合做点什么。
她点了点头,道:“等待时机。”
他们一行百人,谁的话都不多,立在城墙上等待着。忽然闻得冷箭冷铁交接之声,对角的城墙上燃起火光,喊杀声大作,敌营也有了反应,暗流涌动下,大量敌兵向那边潜去。
栗浓沉声道:“出发!”
他们借助早就结好的绳索,小心翼翼地从城头缚绳而出,栗浓第一个下城,紧紧地握住自己新配的大刀,风声鹤唳地关注着敌兵的动向,眼神如鹰隼,额头却满是冷汗。
直到最后一个人平安到地,栗浓才松了一口气。万幸,这一步是顺利的。
“这招声东击西,还挺有用。”
栗浓没有搭腔,看了一眼瘦猴儿,道:“你来引路。”
瘦猴儿点了点头,走在前面。
他们步过还没打扫的战场,层叠尸身垒在一起,又粘腻地粘成一坨一坨,因为连日的阴雨而散发出惊人的腐臭,残尸上长出一叠紫红色的蘑菇。诸人捂住口鼻皆不敢细看,生怕看到熟悉面孔。
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尸体。大概两百具?反正比他们活人数要多得多。
他们就像一队蚂蚁,从空中俯瞰,就是一队小黑点,从尸海中穿过去。
城墙上的喊杀还没结束,栗浓跟在瘦猴儿后面,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她眼光向下一扫,便看见一具尸身摊开的手掌上也长出来一朵紫红色蘑菇,他的手掌微微蜷着,似乎在护着一朵花。
栗浓收回眼睛,一心一意看着瘦猴儿的后脑勺,加快了步伐。
瘦猴儿是土匪头子的手下,其本职是一名……贼。后来跟着刘将军之后,他们一帮狗盗之辈就组成了情报小组,相当于侦察敌情的斥候。几日前,瘦猴儿获悉了敌方运粮的粮道,并经过几天的蹲守,摸准了运粮时间。
刘将军嘱咐这支小队查粮道已经查了足足三个月,一直无果,这才找到,好家伙,对方挺贼的,居然通过南边山里的山路运粮。
他们就是去截粮道的。
由栗浓为首的抢粮分队中各方面人才都有,有武艺高强以一敌三的有土匪头子手底下原来的一名土匪,对南山地形了如指掌还有阿栋这样对榆城周边地形了如指掌的本地少年,最重要是,没有伤员。
配置还算可以,老刘为了能给对方致命一击,砸锅卖铁凑了他们一群出来。
为了掩护他们成功出城,还有专门声东击西的部队。简称,送死的。
转眼间,他们已经从瘦猴儿发现的隐秘曲折的路度过了包围圈,瘦猴儿退下,阿栋上场,继续带路。一直到了南山下,阿栋退下,土匪兵和瘦猴儿再一起带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一踏进山里,就有了月光。春日山林,万物初生,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抬手出去,月光与小虫一起从指尖穿过。
诸人一怔,脚步不由得慢下来,忍不住贪婪地看着月光、嫩草和清泉。
淙淙流淌的清泉映着粼粼的月光,众人相继越过小溪,阿栋心想,要是能洗一洗澡就好了,总觉得自己身上,脏得很。他正想着,扭头看了一眼栗浓,栗浓已经到了对岸,她总走在前面,阿栋很安心。可下一瞬,栗浓毫无征兆地摔倒了。
阿栋第一个冲上前去将她搀扶起来,栗浓的表情有点奇怪,有点茫然失神,她看了一眼阿栋,忽然不想再冲在最前面,当什么校尉统领。
脚下是软绵绵的泥土和青草,这让她不适应。
四下是战友们慌乱的眼睛。为了军心,军心。
终于她没有说什么,立的如青松一样笔直,一马当先,一步一步走下去,徒留背影。
到了运粮必经之路,诸人分散埋伏在山坡上,占据高地,打伏击。
密密的青草里都是水珠,似乎还有什么小虫子,扎的人很痒。
土匪兵很兴奋地和瘦猴儿聊天:“诶!我才发现,打这上去,不就是咱虎头堡嘛!有日子没回来了!”
瘦猴也很兴奋:“对啊!这一下回咱自己家了!”
土匪兵对栗浓道:“校尉,您就放心吧,这回到咱自己家了,还能让他跑了不成!这回,赢定了!”
栗浓咧牙一笑,大声道:“老王说得对!我们赢定了!”
金乌初升,婵娟西坠。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草丛里的露水蒸腾殆尽,可众人皆湿透了衣裳,早没什么用了。
阿栋掩护着栗浓,离她最近,轻轻叹了一句:“有日子没见过太阳了。”
太阳越升越高,意味着,运粮队就要出现了。
很不该的,栗浓又走神了。
阿栋猛地撞了一把栗浓的手肘,栗浓立刻回神,赶紧去看细细窄窄的山路。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山路上竟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好似什么应激反应,栗浓根本没有过脑子,直接狠厉拉满了弓,箭头对准那道身影。
“等一等!”阿栋低声道。
栗浓屏气凝神,心如擂鼓,控制住了,没有动。
他们都随她动而动,她不能妄动。
那身影渐渐清晰,他佝偻着腰,背上背了个大竹篓,看身形,应该是个老年男子。后面呢,他的后面,是不是连绵不断的敌兵?是不是一辆又一辆粮车?
栗浓手心渗汗。
那人越走越近,是一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