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若泽从自己换下的大红喜服中抽出腰带,对她道:“你说的我好生害怕,你如果要杀我,我只能将你捆起来。”
栗浓大叫一声,终于忍无可忍,抽出匕首来砍他。
席若泽堪堪躲了两刀,一把握住她持刀的手腕,嘴上仍旧没有个把门的:“你真要杀我?你都吃了子孙饺子,答应了生生生,却转过头来杀你的夫君?好阿浓,你杀了我,同谁去生?”
栗浓怔了一瞬,愣愣道:“那饺子……”
席若泽歪了歪头:“是啊,那饺子。说说,你想要生几个?”
栗浓猛地收回手,捧着刀有点迷茫,席若泽看她表情,不敢再逗她了。
栗浓大概率不会因为被欺负、被调戏这种事哭,她现在只是有点委屈,想要找萧绘生。
本来还不难受,一想起萧绘生反倒悲从中来,他们都说镇北都护府在和吞勒打仗,吞勒人是出了名的不是人,萧绘生现在同样是不知死活。
天呐,我和老萧的命也太苦了。
栗浓眼神黯然下去,无心再和他纠缠。
席若泽举起双手,做出了投降的动作,实际上他是不知所措。栗浓骤然丢了魂一样,弄的他也慌乱起来:“行了行了,都是假的!咱成婚都是假的,吃个子孙饺子又能怎么样?那不也都是假的吗?你……你在这上头犯什么轴?”
他不敢碰栗浓,只有赔罪:“行啦,我逗你玩呢,我一心想要杀你,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我怎么会跟你生孩子呢?”
栗浓默然无语,不再理他。
席若泽招呼她早点睡,伺候她躺在床上,自己蹲在床边不敢上床。
他苦笑。怎么,嫁给他这么不情愿?
虽然心中苦涩,可是自己闯了祸,还是得继续哄:“我是不敢和你同床了。我就睡在地下,行不行?”
说干就干,席若泽当即在卧榻前打好了地铺,在地铺上一躺,眼见栗浓还在看着自己,他厚着脸皮哄人家:“你说的倒吓人,还半夜起来割我喉咙?就你?当初在疏兹镇鬼屋的时候,半夜一个雷劈中了院里的歪脖子树,那树登时燃起大火来,我和阿及手忙脚乱灭了半宿的火,你呢?你自岿然不动。”
“第二日你醒了,闻到烧焦味道,还反过来疑心我们两个背着你吃宵夜,好生冤枉了我们一通!”
栗浓心情稍稍平复,缓声反驳道:“而后你就把我带到树前,说这就是我们昨夜吃的宵夜,你可快尝尝,硬逼着我啃树皮。”
席若泽夸张地大笑:“谁叫你不信!”
栗浓也笑了一笑。
那时候,这么一想,也挺好的。
席若泽陷入回忆中:“你煮的粥很好喝,可惜,是专为阿及煮的,不是为我。还有黄羊、党参汤、烤羊腿、炙羊肉……”
栗浓没说话,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起来。
席若泽轻轻道:“我喝了一夜酒,现在饿得很,我得去找些吃食。你想吃什么?”
外头传来金柝更声,夜已深沉。栗浓道:“你吃什么,给我带一点便好。”
席若泽垂眼看着她,良久一摇头:“我想吃的,吃不到了。”他一愣神,很快地又回神,没去看栗浓的眼神,只是道:“你喜欢吃肉,我拣些肉食拿回来。”
“郎君!”
席若泽才掀帘出来,便撞上了等在外头的阿及。
阿及道:“元帅叫您过去,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原来阿及已经等了半柱香,听到帐中一直有声响,以为席若泽在办正经事,只等声音歇下来再叫他。
席若泽也是无奈,只好先赶往议事堂。
李维捷说“十万火急”,那一定是真十万火急,要不然不可能就这么打断他的洞房花烛夜。
虽然洞房花烛夜有名无实,但李维捷并不知道。
席若泽好容易平复了心情,进得帐内,大小军师都已到齐,他倒颇有几分姗姗来迟的罪过。
席若泽急切问道:“元帅!出了何等要事?”
李维捷仍旧坐在他宽大的帅位上,那地方高于席若泽所站的地面,平素大家一块坐着开会,格外能突出李元帅的无上权威。
可此刻,不明就里的谋臣们分立两侧,倒显得李将军矮了一大截。
他满面颓然,鬓边似乎又添了白发,他扫视一圈,看到人到齐了,才道:“晋阳太守自尽了。”
这话平平淡淡,却恍如一个惊雷平地炸开。
除了已知内情的周军师稍显悲痛地合了合眼,其余人都是懵逼状态。
其实这个消息并不意外,顾太守肯定是要死的,不管自杀还是他杀。只是有点突然。
李维捷抹了一把脸,强打精神:“如何收场?”
一位姓张的谋士答道:“我们待顾太守已然仁至义尽,但他愚忠至此,枉送了性命,委实糊涂。我想,元帅不如表表哀痛,赞其忠,惜其愚。这样,天下之人都知道我李军乃忠义之师。”
却有一人反对:“依我看,顾太守之死也不一定是坏事。我军行进至此,所向披靡,但一直对宇朝的官员们过于仁慈了,也该让他们看看,负隅顽抗,会是什么下场!”
还有人说:“不就是个战败的官员!元帅未免太看重他了!他死活又有什么打紧!”
李维捷听了一阵,听到这里听不下去了。他换了个坐姿,又审视了满屋军师一遍,最后目光停在席若泽身上,席若泽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有点走神。李维捷点了点他:“江照。你来说。”
席若泽当即回神,总结陈词:“人既已死。大宇民众,最看重死后哀荣,厚葬顾太守,倒比折辱他尸身,更能得民心。我们如今已经入得关内,关内不比河北,这里的民众忠君思想浓烈,抵抗之心坚决,我们更不可表现得暴虐。我同意张谋士的看法,元帅可表哀痛惋惜,让天下人知道您的仁善,更知道,我们举旗,是顺天而为,为黎民苍生。”
李维捷听得点了点头,席若泽的切入点永远不是一场战役的胜负,而是民心、民心、民心。他更有大局观。李维捷觉得他目光长远,更乐意采纳他的建议。
但李维捷并不知道,席若泽之所以不停提起民心,是因为席若泽敏锐地觉察到,李维捷虽然造反,却并不愿意背负罪人的骂名。他的谋反更像他自己说的,并非野心多大,而是想要求生自保。正是因为这个想法,李维捷甚至想过放弃逐鹿中原,只占领河北为王。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一直向前。
李维捷有些乏了,席若泽既然说到了他心里,他也不像平时那样再装模作样,再说一车模棱两可、模糊想法的废话,而是直接摆了摆手:“好。就按祭酒说的做。夜已深了,诸位莫在操劳,快去歇息吧。”
席若泽告退前,又看了李维捷一眼。
他真的老了,头发花白还在其次,烛火下他的眼窝深陷,双眼皮松驰垂下,盖住眼尾,盖住浑浊眼珠。
李维捷枯坐高位,如此落寞。
席若泽不明白李将军今夜怎么这么不寻常,好似忽然间老了十岁,奋发向上的精气神都荡然无存。
他偷偷拉住周军师打听,周军师和他实际关系势如水火,可碰到一起还是亲亲善善,嘘寒问暖。
他一问,周军师便说了顾太守之死的实情。
原来,李维捷和顾太守也是故交,有旧情,所以李维捷才那么有耐心,一直没有杀他。
傍晚间李维捷在席若泽婚宴上喝了两杯酒,提前离席。离席后直接去找了顾太守,二人叙了叙旧,一块忆往昔峥嵘岁月,哭哭又笑笑。最后顾太守松了口,说自己想开了,要投降,要跟着李维捷一起干。
李维捷大喜过望,忙令人给顾太守松绑。
可顾太守诓骗了李维捷,李维捷才命人解开他的束缚,除掉他口中塞的麻核,他仰天长啸一声天佑大宇,随后周身一梗,轰然倒地。李维捷再去扶他,只见他嘴角冒血,气息奄奄竟是咬舌自尽。
所以,李维捷究竟是惋惜故友之死呢,还是惋惜他自己呢?没人知道。
周军师唏嘘不已,席若泽也只有唏嘘不已。可他心里惦记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栗浓她族兄死了,自己怎么同她说?
她那脾气,不得就此恨死自己?
周军师见他又失神,他在开会时走了好几次神,都被他逮到了,可周军师只当他惦记媳妇和被窝,并没多想,还揣摩着席若泽心意打趣了一句:“顾太守自尽得也太不是时候,没得败坏了席兄弟的好日子。”
席若泽应付了他两句,各自告辞。
他越想顾太守的事,越没有主意。
瞒肯定是瞒不住的,明日,顾太守之死就会举世皆知。
他踌躇了一阵,也没啥好法子,只好叫过阿及来,吩咐道:“你快去弄一条羊腿来!最好是烤熟的,稍微热一热便拿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