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骤然冷下去,已是冬至日。
冬至节乃是本朝第一重要的节日,是举国同庆的大日子,天子要亲往都城南郊圜丘举行祭天之仪,朝贺宴会不绝,大赦减赋福泽天下朝臣一律休沐七日坊间平民也是阖家团圆,走亲访友,喜气洋洋。
顾若舟过世不到两月,顾府没有大加飨宴,只安排家宴,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顿饭。没有往年的乐舞杂戏,着实少了消遣。又不能行酒令、做游戏,少了乐趣。
然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毕竟人多,摆上七八桌,已经有一种团团圆圆的欢喜,再加上有那妙语连珠活络气氛的妙人,逗得其余人忍俊不禁,总也乐呵得起来。
顾临川今日心情不错。
李维捷是个明白人,上了一副折子,自陈己之过,虽然李维捷还没有提解甲归田,但依据惯例来看,也就是早晚的事。或许下一则条陈,便是乞骸骨请辞。
不管李维捷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到了这么个节点,不管是战是退,马上就会有个结果。
顾临川舒心,其他人就胆子大些。席间便可自在一些。
几个甥侄轮流作诗显弄才华,顾临川也褒也贬,有一种不偏不倚的公正。
他倚靠在凭几上,微笑着看小辈嬉闹争吵,虽未饮酒却有一种沉迷的醉态。
到最后抱着自己才满三岁的小侄孙不撒手,他对少年人还是鼓舞打压并重,对这等小儿,便是全然地宠溺,喜悦溢于言表,圈在怀里手把手喂他吃馄饨。
再有人同他说什么政局说什么铁马金戈,他不仅提不起兴致,甚至极为厌烦,干脆不理,摸着小侄孙柔软的胎发,挤着眉毛逗孩子。
他环顾全室,心中难免惦记没有到的栗浓。听说她今日刚刚爬过房顶,被揪下来关了起来。
唉,虽然这个孩子自根上已经坏了,但是,总不能一直这么冷待她。
改日也该去看看她。
他点了一圈人头,哪个小孩属相生辰他都说的出来,点来点去发现少了一人,眯着眼找了一圈:“诶?阿苍呢?”
阿苍偷摸翻进栗浓的小院,里头几间下房都灯火通明,婢女们聚在一起玩双陆,尽是铜钱哗啦作响之声空气里一股糕饼酪浆的甜香,混在冷冽风里,只甜不腻。
他小心翼翼地猫着腰,避过守夜的人,正是奇怪,上房里却无半点光亮,按理来说哪个屋中都该留点灯火,不全熄灭。顾嘉树心里有点猜测,抬步往上房去。
他翻窗进去,屋里那人即刻厉声道:“谁!”
顾嘉树甚至感觉刀刃般的眼神飞过来,饱含杀机。
他撂下食盒,举起双手,笑道:“是我啊,姊姊。”
栗浓立刻柔软下去:“是你。”
这屋里又冷又黑,顾嘉树寻着她的声音找过去。大晚上的,栗浓不在睡榻上,而是裹着被子躲在墙角。
顾嘉树蹲下身去,虽看不清她的脸,仍绽放了个灿烂笑容给她:“冬至安好。”
栗浓并不安好,也不吭声。
顾嘉树一面打开食盒,取出一碗羊肉馄饨给她,一面问道:“姊姊为何要爬到房顶上去?上头风不大吗?”
顾嘉树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大过节的,干嘛找不痛快?弄得这么凄惨,冬至佳节还要挨饿。
她迟迟不接过碗,顾嘉树笑了:“怎么,姊姊不饿吗?”
栗浓照实答道:“是不很饿,今晨吃过饭。”
顾嘉树哭笑不得:“姊姊……”
“还是叫我姐姐吧。”
顾嘉树改口极快:“好啊姐姐。姐姐不杀我吗?”
栗浓翻了个白眼,背在身后的手动了一动:“我手被捆了,杀不了你。”
黑乎乎的,顾嘉树一直没看清楚她双手被捆。
顾嘉树强笑道:“哦?那正好,我亲手喂给姐姐吃。”
栗浓就着他的手吞了一颗,顾嘉树夸张地皱眉:“哇,你好歹自己吹一吹,还烫着呢!”
栗浓闻言,吃下一颗时,果然停下来吹了吹,再慢慢张口吃。
她评价道:“好吃。”
顾嘉树无限唏嘘,言语里丝毫不显:“本来我是挨打受罚的常客,今天讨好一下姐姐,姐姐一定要记住我的好,等到以后我受罚,姐姐也给我送点吃食熬一熬。姐姐一定要记住,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羊肉馄饨,要那个眼角有痣的厨娘来做,多加胡椒。”
他很会说话,几乎是油嘴滑舌,却微妙地不令人反感。
栗浓完全没有接话。顾嘉树隐隐明白她的态度,她并不是拒绝互帮互助,她早对这府里的亲情失望透顶,完全不想展望以后。
栗浓将一碗馄饨吃个干净,顾嘉树起身给她倒水,水倒是有,不过冷了,顾嘉树顺道转了一圈,没见到烛台,回来递水给她,问道:“姐姐惧光吗?”
栗浓摇了摇头,坦然道:“她们怕我放火。”
怕她放火,就不给灯?
顾嘉树心头火起,却不能表露,只道:“嚯?姐姐会放火?我最喜欢看着火了,比烟花什么好看多了,姐姐改日单放给我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