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甄珅瑛用过午饭，捧卷刚读了两页，正眼酸犯午困时，贴身小厮春露从外面急跑进来。　　“少爷，少爷，总算打听清楚了。”春露跑得急，额头上一片斗大的汗珠都来不及擦，“林姑娘那日果真出来过。”　　“急什么，先擦擦汗。”甄珅瑛眼睛一亮，周身的困倦倾刻消失，掏出自己的手帕扔给春露，“赏你了，喝口茶再细细说。”　　　　春露见自家少爷已经放下书本，捧起茶杯，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总算办对了一桩事。　　他舍不得用少爷的手帕擦汗，少爷的手帕可是海棠那几个丫头一针一线缝制的，用料好不说，绣活极其精致，用来擦自己的汗实在是浪费，连忙揣进怀里，捞起衣袖在额头抹了抹，便嘿嘿笑起来。　　　　半月前，他外出替少爷买东西，偶然经过林府，见门口竟然罕见的停着几顶轿子。正好自己的事情也已办妥，不急着回府，便上去前打听。　　林府的门房见他衣着光鲜，又听他报出是甄府的下人，便也没多想，告诉说是自家姑娘回来了。　　　　春露做为甄珅瑛的近身小厮，少爷的心事哪能不明白？顿时欢喜极了，很痛快地给门房一两银子的谢钱，然后一溜烟跑回府，告诉自家少爷这个好消息。　　　　甄珅瑛听了喜不自禁，立刻唤人拿新衣裳给他换。　　一时嫌弃袍子太艳色显得轻浮，一时又嫌弃素色显得没精神，好不容易换上合心的见客衣裳，又发愁带什么礼才好。　　金玉首饰有些逾礼，笔墨纸砚又是才送过的，左思右想，差点让甄珅瑛急得跳脚时，门口的浅缸里养的那只积年老龟竟然慢悠悠地晃到他脚边。　　　　甄珅瑛大喜过望，指着老龟说：“当年父亲送我一对乌龟，说是长寿的象征，不如把这好意头也送一份给林妹妹，你们说怎么样？”　　春露立刻拍马屁，连声说好。　　海棠抿着嘴笑：“这只太老了，怕是不合适，好在缸里还有一对小龟。”　　甄珅瑛凑到缸前去看，果然发现一对还没巴掌大的初生小龟，他喜滋滋地说：“送一只就够了，另外一只留下来。也不知这是它的第几代，一下子捉光，它岂不心疼？好歹给它留一只罢。”　　他心里想的则是，林妹妹一只，自己一只，感觉两人之间的联系又多了一层似的。　　　　等一切妥当，甄珅瑛便坐着轿子赶去林府。　　春露上前叩门，禀明身份，门房不敢怠慢，急忙报给小林管家。　　小林管家整整衣襟，出门迎接，请进前院客厅，上茶后才问：“不知甄少爷前来，有什么要事？”　　甄珅瑛微微一笑：“我听说林妹妹回来了，便过来看看。当初一道上京，临行前林世叔可是再三嘱托我要多多照顾妹妹的，也不知……”　　小林管家端着笑，说出的话却犹如一盆冷水：“甄少爷见谅，我家姑娘已经回了贾府，倒害得甄少爷白跑这一趟。”　　甄珅瑛脸上的微笑瞬间冰裂，心里满满的失望，幸好记得这是在别人家里，赶紧恢复正常：“那可真是不巧。也罢，这里有件小玩意儿，还请管家代为收下，将来再转交给林妹妹吧。”　　　　小林管家连忙推说姑娘不在，不敢擅自作主。　　甄珅瑛不依，硬要让他收下。　　小林管家也不敢多拒，生怕引出他的公子脾性，万一闹起来怎么收场？又见只是一支小乌龟，只好半推半就地收下。　　甄珅瑛这才微笑着点头，半是高兴半是失落地走了。　　　　小林管家恭恭敬敬地将甄少爷送出府，回转身就黑着一张脸，问身边的人：“甄少爷如何得知姑娘回来了？”　　其他下人都齐齐看向门房，门房不敢狡辩，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里后悔不该随意多嘴。　　以小林管家的处事手段，他若不过问便罢了，若真闹出来还不知是罚是撵呢。　　转念一想，林甄两府一向交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兴许只罚点小钱呢？左右他还得了一两赏钱，就算全交出去也防碍不大。　　　　门房呯呯呯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花言巧语，期盼小林管家能网开一面：“我也知道不该随意将主子的事情往外头说，只是，那是甄少爷的贴身小厮来问的，我想着——”　　小林管家冷冷地看着他，也没耐心听他的长篇大论：“你头脑不太清楚，府里安放不下你，这就出府吧。”当即就撵了出去，另外挑好的补上空缺。　　　　甄珅瑛刚出了林府，便吩咐春露安排一名小厮在林府门前守着，若是看到林姑娘再来，必得第一时间通知他。又让春露去细细打听，林姑娘这回出来是为了什么。　　谁知，小林管家将门房撵走后，又把下人叫到一起，重重训斥一番。一时间，林府的下人们嘴巴紧得似蚌壳。　　春露手里捧着银子，却没地方疏通。　　好在他为人机灵，瞅准机会，和林府一个负责采买的下人搭上话，三天两头的送礼请吃酒，花了半个多月总算混出点兄弟情，这才打听到林黛玉出府的缘由始末。　　　　春露站在甄珅瑛跟前，一张利嘴动个不停，把他打听到的消息全倒出来。　　甄珅瑛听完，凝眉问：“头回我送去的小乌龟，还没到林妹妹手里？”　　春露赶紧肃着一张脸，试探着说：“兴许是林姑娘这些天没再出府的原因，他们不好贸然上贾府的门。少爷别急，贾府的大姑娘刚封妃，小林管家必定会代表林府送厚礼庆贺。”　　“嗯，那边的关系不要断了，需要银子时只管找我来拿。”　　春露喜滋滋地应了。　　　　*　　这日，小林管家早上刚收到两封从扬州寄来的信，一封是给他的，一封是给姑娘的。　　林如海在信里表示，他已经知道贾元春封妃的消息，让管家细细置办一份厚礼，送到贾府。　　小林管家看完信，按照指示，在往年的基础上增厚一倍，然后带上媳妇林大娘，前往贾府。　　　　贾府里，众人因元春封妃而带来的喜悦随处可见。　　王熙凤忙着安排酒席，请小戏子，四处广发请贴。王夫人只当甩手掌柜，哪一日不把王熙凤喊来过问三四遍，其余的时间就坦然享受众人的恭维。　　　　这一日，薛姨妈带着宝钗来见王夫人，恭维贺喜的话说了几箩筐。三春和湘雲也围在一旁，凑喜添趣。　　没了贾母在跟前，王夫人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一脸自得地接受众人的吹捧，颇有老封君的架势。　　不一时，宝玉来了，请过安，见大家都在这里，独独缺了林黛玉，便问湘雲：“雲妹妹，你过来怎么不叫上林妹妹？大家都在，独缺了她，显得多不整齐。”　　王夫人听了就含笑道：“她们又不是约好的，只不过来看望我，竟撞到一起罢了。”　　贾宝玉笑嘻嘻地说：“那你们先坐着，我去把林妹妹拉来。”说着就起身要走。　　王夫人连忙一把拉住他：“怪远的，何必跑这一趟？”见宝玉挣扎扭动，只好哄着他，“你坐下歇歇，我这里派个人去请。”　　贾宝玉这才安坐下来。　　　　王夫人很不喜欢林黛玉，除了心里有偏见之外，也因为林黛玉从来不像宝钗湘雲那样，主动来讨好孝顺自己。因此，她心里更觉得黛玉可恶，十足得像她那个娘，眼里没人。　　不过，她如今也有底气，元春封妃是多么有荣光的事。　　贾敏威风了一辈子，到底命薄享不了长久的福气，早早死了不说，留下一个身材薄弱的黛玉，看着也似她娘一般，没多大的后福。　　　　王夫人按住宝玉，心想，除了黛玉刚进府时，来她院子里请过安外，她还没私下单独见过呢。这会儿趁着人多，况且也不好违了儿子的意思，请黛玉来坐坐也使得的。　　她看向一旁站着的周瑞家的，吩咐道：“你亲自去，请黛玉过来坐坐，就说大家都在这里，只缺她一个了。”　　周瑞家的笑着应下，立刻出去了。　　　　周瑞家的走到院子里，停住脚，暗哼一声：不过是一个做客的小姐罢了，值得她亲自去请？虽说林姑娘向来打赏大方，可这点赏钱她还没放在眼里。她家男人管着府里的庄子地租，手上油水多得塞过杀猪佬，能稀罕这？　　她招手喊来一个丫头，压低声音：“给你一个好差使，北小院的林姑娘是一个顶顶大方的人。你跑一趟，就说二太太说的，请她过来坐坐。”　　小丫头重复一遍，见周瑞家的点头，这才飞快地朝外跑去。　　　　周瑞家的见小丫头替她去跑腿，便回到里屋伺候。　　王夫人见她这么快就进来，既不问，也不说她。一旁的薛姨妈倒是盯着周瑞家的看了一眼，然后扭过头，故作不知。　　贾宝玉傻呼呼的，正被湘雲引逗着凑在一处说话。　　　　北小院里，林黛玉听了小丫头的传话，笑眯眯地抓了一大把铜钱给她买零嘴，让她先回去，自己很快就来。　　林黛玉整整衣裙，在镜子前照了照，这才带着冰鸢和紫鹃慢慢走过去。　　　　“二舅母、姨妈、二姐姐、宝姐姐、两位妹妹好。”林黛玉一进去就先是团团转了一圈，依次喊人。　　贾宝玉一见她进来，立刻丢下湘雲，走过去想拉着黛玉坐到自己身旁。谁知，薛姨妈动作更快，一把拉住林黛玉，一边看一边夸赞：“林姑娘真是好模样，将来还不知便宜了谁呢！”　　林黛玉微微一笑：“姨妈又在逗我了。”　　薛姨妈似乎兴致极好，大声笑起来：“怎么是逗呢？我说的可是真心话！”又扭头问王夫人，“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王夫人正在因刚才林黛玉进来还没有叫宝玉而生气。　　其实，她心里也很矛盾。一方面见林黛玉不叫宝玉而气不愤，觉得她没礼数。一方面又觉得这样也好，她若是缠着宝玉，那才不妙呢。　　听见薛姨妈的话，王夫人立刻笑着点头：“是个整齐模样，满府的丫头谁都比不上。”　　　　紫鹃心里一突，二太太怎么拿丫头比林姑娘？　　悄悄看了一眼林黛玉和冰鸢，见这二人皆神色平静，仿似没听见一般。　　　　贾宝玉笑嘻嘻的搭腔：“莫说丫头了，满京城人都算上，又有谁能比得过呢？”　　王夫人看着宝玉：“宝玉，莫要调皮。”又转向林黛玉，“你表哥就是这性子，疯言疯语的，若有失礼的地方，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可怜他大哥去得早，兰儿又还小，如今我们只指望他一个，便惯得他成了这副样子。”　　　　林黛玉心知王夫人是因自己之前给过贾宝玉几次冷脸，故意说这话的。　　王夫人也是个奇人，按她的意思，是近不得也远不得，这个度可太不好把握了。　　她点点头，笑道：“二舅母说得是。”　　　　贾宝玉早不耐烦起来，一把抓住林黛玉的衣袖：“妹妹，我们去那边坐。”　　说完，拉着她走到姑娘堆里坐下说话，兴致勃勃地商量趁着府里办酒席，要好好喝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