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夜间,荣府众人睡到半夜,忽然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顿时搅散许多美梦。 王熙凤当即被惊醒,惶惶不知发生何事。 南小院的贾宝玉刚要下床,忽然觉得心口绞痛,张嘴吐出一口鲜血,吓得袭人等丫头慌了手脚,一面安抚他,一面催人去报贾母,一面又吵着要找太医,南小院顿时闹哄哄起来。 林黛玉也被惊醒,与床榻前守夜的雨鸥面面相觑。 片刻后,杨嬷嬷披着外衣冲进来,将林黛玉搂进怀里,连声抚慰:“不要怕,不要怕。不知是谁去世了,听这声音倒像是那边府里的。” 林黛玉心里一凛,猜到十有八九是秦可卿,急忙走到院门前向外看,只见贾母屋子已经点起灯,南小院一片吵嚷哭叫,弄得她也心慌慌起来。 “嬷嬷,你回去睡,我得走一趟,去看看外祖母。” 杨嬷嬷伸手接过雨鸥递来的湖蓝印花披帛,披到林黛玉肩头上:“你们年纪小,没经过这些事。我陪姑娘走一趟吧,反正也睡不着。” 一行人往贾母屋里走去,在长廊处与贾宝玉一行人迎面撞上。 贾宝玉由袭人和秋纹扶着,脸色苍白,平日十分的机灵瞬间没了八分,整个人木木呆呆的,一看见林黛玉就喃喃道:“妹妹,妹妹……” 林黛玉不知道他想要和自己说什么,况且这会儿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便淡淡道:“先进去看看外祖母吧。” 贾宝玉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踉跄着冲进屋,扑在贾母膝盖上痛哭:“老祖宗,我梦见那边府里的侄儿媳妇死了,您让我过去看看吧。” 贾母惊得眼皮子直跳,细想一圈,除了蓉哥媳妇再无旁人,现如今只有她重病在身。 “哎哟,怎得做这种梦了?”贾母努力稳住自己,声音却微微发抖,“想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虽然生着病,可请了那么多医官来照顾她,各种好药材流水似的送过去,必是你想多了,不是她的。” 正在这时,王熙凤穿着素衣,惨白着一张脸急步走进来,声音哽咽:“老祖宗,蓉哥媳妇死了。”说完,就用手帕捂着嘴哀哀直哭。 贾宝玉也跟着放声大哭。 林黛玉在一旁看得眼酸,忍不住也擦了擦眼睛。 贾母被这两人的哭声吓得身子一抖,心道宝玉也是奇怪,竟然能梦到这等奇事。转念想到他的那块玉,奇事也不奇了。 她把贾宝玉拉起来,轻轻替他擦泪,哄劝道:“这会儿太晚了,不如明日再去。” 贾宝玉不依,又哭又叫又闹,贾母没办法,只好吩咐王熙凤安排一大群人相随,然后王熙凤和贾宝玉便连夜赶去宁府。 贾宝玉一走,正院便安静下来,落针可闻,贾母垂着眼皮坐在炕上,头上的首饰和脸上的妆饰都没上,素着一张脸,显得比平日老了十岁。 “唉,唉!”贾母神色憔悴,哀声叹气不已。 大约像贾母这种年纪的人,对死亡特别有感触。 今日是别人死了,明日还不知是谁,更不知自己又该是何时。 林黛玉有点担心她,老人最怕伤神,连忙捧了一盏热茶,亲手递过去:“外祖母,润润喉吧。” 贾母抬头,这才发现黛玉还在这里,连忙拉着她的手:“刚才吓着你没?不要害怕,不过是一个重病的人死了。她得了那样的病,死了倒也算解脱。可惜她命苦……”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仿佛很难启齿一般。 林黛玉安慰道:“外祖母别难过。” 贾母苦笑一声:“我不难过,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已经老了,能管得了谁呢?”又摸摸林黛玉的披帛,“夜里风大,可别贪凉。你快回去睡,我也睡了。” 林黛玉点点头,嘱咐鸳鸯小心伺候,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过后,宁府开始办丧事,闹哄哄地折腾了近半个月。 王熙凤被请过去帮忙主事,贾宝玉也日日往那边跑,一回到荣府就来找林黛玉,也不管她爱不爱听,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对秦可卿又怜又爱的心情发泄出来。 他时而满脸仰慕欣羡:“蓉哥儿媳妇那般的容貌性情,真是世间难找。”时而又扼腕叹息,“可怜红颜枯骨,这般相貌竟也落得这般下场,真是可叹,可叹。”时而又感慨不已,“珍大哥也是个好人,如此至情至性,为了这场丧事,宁可掏空家底也要办得风风光光,还在人前数次落泪。唉!可怜!” 头几次,林黛玉还能安静听着,偶尔礼貌性地附和一两句,后来见他如同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说起来没完没了,便也没了耐心再听他絮叨,差点就要暴发。 恰好,史湘云找过来了。 这些天,史湘云还不曾好好的和贾宝玉说一回话。 除了孝顺贾母,湘云多半是去找薛宝钗及三春玩耍。 林黛玉虽然住得近,可吃穿用度样样都不是湘云能企及的。她一看见林黛玉就控制不住地自怨自艾,且又不喜欢别人可怜自己,便躲开了。 贾宝玉又很少往梨香院去,三春那里更是一年也去不了几回,日日硬赖在林黛玉这里消磨时光。 这回为了找贾宝玉好好说说话,湘云才主动找到北小院这里。 林黛玉见她来了,顿时大松一口气,丢下贾宝玉,拉着史湘云的手,柔柔地笑着说:“妹妹来了。你不知道,宝玉的话真多,吵得我耳朵都要起茧。你来得正好,陪他说说话,也让我的耳朵歇一歇。” 史湘云心里一梗,这是显摆么?她倒希望宝玉日日来吵她呢! 她面上不显,大声笑着,声音爽快:“那我来给林姐姐分忧兼报仇!”又好奇地问贾宝玉,“二哥哥,你跟林姐姐说什么了?也说给我听听。” “你来,我同你说。”贾宝玉歪在座位上,朝她招手。 史湘云立刻过去,坐在林黛玉之前的座位上,两人头碰头地聊起来。 林黛玉看他俩聊上了,便走到外面的茶水间,嘱咐正在泡茶的紫鹃:“你带上钱,去厨房拿几碟点心送进去。” 紫鹃很吃惊,虽说林姑娘平时的零碎银子就放在匣子里,不过她一般不碰,像赏人或需要拿钱这种事,都是由从扬州跟过来的三个丫头做的。 她脸上带着笑:“姑娘也太客气了。去厨房要几碟点心不算什么,不用拿钱的。” 林黛玉:“你就听我的,这会儿又不是饭点,厨娘兴许正歇着呢,未必乐意动手。又不差那点零钱,何必让人在背后说闲话呢?我怎么说,你怎么做就是了。” 紫鹃这才点点头,送上茶后,带着被信任的欣喜感进入里间,仔细琢磨一番,只取了二钱银子揣在兜里,一路去到厨房,说林姑娘要三碟精致的点心。 厨娘一见是她,立刻满满装了五碟,连赏钱也不肯收,脸上堆满笑容:“林姑娘爱吃是我们的福气,给什么钱呢?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一准撵我出去。” 紫鹃硬将银子塞到厨娘手里:“这可是我们姑娘嘱咐的,你若不肯收,我也不敢要这点心了,还是让宝玉和史姑娘只喝茶水就行了。你可别为了自己不被撵倒害得我被姑娘撵了。” 厨娘脸上的笑容更甚,只好收下:“林姑娘真真是客气。姑娘下回若要什么东西,只管派个小丫头来说一声就得了,我这里着人送过去。” 紫鹃道了谢,端着托盘就走。 紫鹃走后,厨娘跟婆子闲聊,又说起林黛玉的好来:“这林姑娘真真是大方。每回要份例外的东西,都有打赏。我们既得了钱,心里也舒坦,做事都更认真仔细。” 一旁有人笑道:“宝姑娘也不错的,替她跑腿办事,哪回没得赏钱?满府下人谁不夸她?” 厨娘立刻还嘴:“梨香院备了小厨房,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她们几钱银子。哪像林姑娘,一饮一食都从这里过。你看她身边的丫头,个个都温柔平和,一点也不张狂,出手又大方,这才叫大家小姐的气派呢!” 其他人都齐声笑起来,点头赞同。 湘云也是个话多的,她打起精神讨好贾宝玉,自然能说到一块儿去。 林黛玉在窗外见他俩聊得忘我,也不进去打搅,径自在院子里赏花透气。 贾母对林黛玉还是很好的,但凡贾宝玉有的东西,必多备一份给林黛玉。因此,林黛玉的院子里也是鲜花盛开,奇景盎然。 杨嬷嬷走过来,看林黛玉总算神色舒缓了,便笑着说:“史姑娘真是开朗,院子里都能听见她的笑声。” 林黛玉微笑点头:“湘云性子活泼,宝玉可算找对人倾诉了。” 杨嬷嬷看看左右,小声道:“姑娘,依我的意思,姑娘还是少听这些腌臜事才好。那边府里……宝玉他……”然后摇头叹气。 林黛玉只顾看着眼前的牡丹,也不追问后面的话,仿似没听见一般。 杨嬷嬷也咬住舌头,不再往下说。 * 贾宝玉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悲伤时,猛听噩耗能呕出一口血。没几日,见到前来拜祭的北静王,顿时把秦可卿忘了一半,又敬又爱地看着北静王,满眼都是痴迷。 等见到秦钟,彼此劝慰开解之后,就拉着手腻歪到一处去了。 宁府的花烛纸炮味还没尽散,真心牵挂秦可卿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史湘云在贾府呆了快半个月,担心叔叔婶婶会有意见,正想跟贾母说要回家去了,谁知突然有太监上门,传达圣上的旨意——元春贤孝才德,被封为贤德妃。 贾母领着家人接下圣旨,个个喜笑颜开,连宁府的人都急忙脱下素服,换上艳裳,过来凑趣道喜。 打点一份重礼送走传旨太监,贾母嘱咐湘云:“这是府里的大喜事,过两日就要预备请客吃酒,你也别回去了,省得回头再跑一趟。” 湘云也替元春开心,闻言便高高兴兴地说:“老祖宗不说我也不回家去的,必得吃了喜酒再说。” 一时间,众人都围在贾母跟前凑趣说笑,逗得贾母哈哈大笑。 贾母搂着贾宝玉,满脸喜色地问他:“你大姐姐如今总算熬出头了,你开不开心?” “开心。”贾宝玉点点头,乖巧地依偎在贾母怀里。 王夫人挺直脊背,嘴角一直含笑,努力撑出一副平静的模样接受邢夫人与薛姨妈的恭维。 可是这事实在太让她高兴,到底还是笑得露了齿,上排的四颗牙齿清晰可见。 屋里和乐融融,林黛玉很难如同他们那样欢喜,便趁人不备悄悄退下,回到北小院,在窗边独坐。 冰鸢捧来一盏热牛乳递给林黛玉,轻声问:“我看她们个个都高兴得很,怎么姑娘反倒闷闷不乐?” 林黛玉接过来,轻啜一口:“个个都很开心?” “嗯,”冰鸢点头,“刚才去厨房拿牛乳,下人们都说府里如今出了个贤德妃娘娘,这可是天大的光彩。” 林黛玉没这接话,只垂着头低声说:“我前前后后一共给父亲写了三封信,怎么至今都没回信呢?你说,会不会是在路上丢了?还是父亲太忙,顾不上写信?” 冰鸢也为这事诧异,脸上却做出肯定的模样:“我不信,老爷是万万不会忘记姑娘的,只怕有什么事耽搁住了。要不然就像姑娘说的,信在路上被人弄丢了也不是没可能。” “也是。”林黛玉这才想起这年头通信有多落后。她发的是普通信件,又不是皇帝的公文,没什么保障,便自嘲地笑笑,“再等等吧。”然后又扭头看向窗外,静静地坐着,不喜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