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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四伏(五)

虽然奥蒂莉亚本人跑到了法国,但她解散议会的行为还在持续发酵着。进步党人自然是愤怒至极,奥蒂莉亚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已经从进步党那里得了许多头衔了——“暴徒”、“野心家”、“顽固的容克”。  不过这些都不能造成奥蒂莉亚的困扰,毕竟进步党人胆子很小,他们早就被革命吓破了胆,绝不敢挑起任何斗争,只敢在嘴上痛骂奥蒂莉亚践踏了□□、法律和权利。进步党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发动人民起来革命的,他们反而会要求其他人忍耐、顺从,在精神上进行反抗。即使他们在科隆召开的大会上言辞激烈:  “在争取权利的斗争中,人民手中没有刺刀,也没有任何暴力手段。但是,人民知道,有道义力量存在,道义力量在这次斗争中必将取胜。从普鲁士人民充满的道义力量中,不会产生任何阴谋,以制造在国内运用军事力量的借口。谁愿找这些东西,她就应当随便到任何别的地方去找。”  “任何挑拨,都不应该促使我们采取不合法律的步骤。我们要坚决勇敢地立足于法律基础之上,而不应该对我们祖国的未来悲观失望。我们相信神,我们也桕信,法权终将胜利!”  当然,奥蒂莉亚“铁与血”的言论获得的也不光是一味的反对,她同样有其拥趸。例如同属自由派的民族联盟的领导人温鲁,他固然不能把支持奥蒂莉亚的态度摆在桌面上,这样一方面显得自己愚钝无能,另一方面也容易和其他自由派起冲突,但他私下里并不掩饰对奥蒂莉亚的赞同:  “俾斯麦所作的‘只有铁与血才能统一德国’的论断,毫无疑义是正确的。只是许多人并不能勇敢地承认罢了。我对我的普鲁士老朋友和徳意志新朋友说过,当他们把俾斯麦看作是反动分子或反动工具时,他们就完全鬼迷心窍了。当然,她并不是个自由主义者,但她的头脑却构思着与曼托菲尔及其他保守派们完全不一样的计划和想法。”  不过即使对奥蒂莉亚态度温和如温鲁这般的人,也很怀疑奥蒂莉亚的执行力,毕竟宫廷中倾向奥地利的势力还是很大的。且不算前王后伊丽莎白和奥地利之间的亲戚关系,就连国王本人都认为普鲁士和奥地利是同源之邦,彼此争斗属于兄弟阋墙。即使奥蒂莉亚得到国王的信任和宠幸,她也很难在此中周旋。所以大部分人还是主张等一等,看看奥蒂莉亚的未来会是怎样,再作打算。  对奥蒂莉亚持观察态度的还有奥蒂莉亚自己的私人银行家布莱希罗德。他名叫盖尔森,要比奥蒂莉亚年轻几岁,但却因为过于劳心劳力,而看起来显得分外憔悴。他身量不低,但却不算健壮,头发是属于犹太人的褐色,皮肤或许也是因为犹太人的原因泛着点蜡黄。他架着一副圆而小的眼镜 被胡须簇拥的双唇紧抿着,好像总在愁苦着什么,即使他已经是一个富有的银行家。  布莱希罗德位于柏林核心区贝伦街63号的住宅是相当华丽的,身为一个银行家,以及罗斯柴尔德家族的跟班,他向来是不缺钱的,当然,地位也是不可奢求的。身为一个犹太人,而且并非罗斯柴尔德这种建立了商业王朝的犹太人家族,他不能指望自己得到许多尊重。  谁能有罗斯柴尔德家的幸运啊?虽然是犹太人,但却地位超然。拿破仑的战争没有摧毁他们,反而让他们愈发茁壮,就好像经历风雨的小树长成了参天巨物。迈耶尔·阿姆谢尔·罗斯柴尔德那五个能干的儿子开创了属于他们的商业王朝,维也纳、伦敦、巴黎和那不勒斯都是他们的宫廷,长子自然要留在法兰克福掌管祖业。  他们团结一致,操着同样的意第绪语口音的语言,在五座城市里深深扎下根去。他们团结一致,相互为对方的产业投资,与彼此的家族通婚。他们更像是商业帝国中的拿破仑王朝,依靠着兄弟之间的忠诚和支持来进行统治。他们是富豪统治的巅峰,是比拿破仑说王朝更长久的存在,是优雅和权力的象征,即使贵为君主,为了金钱,也不得不向罗斯柴尔德家族屈膝。毕竟,正如海涅所说:  “金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上帝,而罗斯柴尔德是他的先知。”  布莱希罗德念叨着同样的话,坐在窗前发着呆。他想起了他的祖父,这是他唯一能记住的,距离自己最远的先辈,除非他非要把自己的祖先追溯到亚当和亚伯拉罕那里去。犹太人一贯是不关心自己的先人的,布莱希罗德也不例外,他只知道自己那同样也叫盖尔森的祖父曾经从哈尔茨山来到柏林奋斗。  布莱希罗德祖父的年代,社会远比现在对犹太人更不友好。犹太人是基督教徒眼中的毒瘤,无论从宗教意义上还是社会意义上来说。他们被安置在自己的社区,说自己的方言,有自己的服饰和食物,受到当局严格的限制。因为他们能从事的工作有限,只有非犹太人不乐从事的工作才会落到他们手中,故而犹太人才会致力于放债业务和沿街兜售商品。  只有少数的犹太人才能避免上述的命运,他们因为对国家有特殊的贡献,于是受到了国家的庇佑,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限制,赋税也比其他同胞要轻,这些人被称作受保护的犹太人。而受保护的犹太人中的顶级则是宫廷犹太人,他们大多是银行家或者大富豪,有能力向一个宫廷放贷,例如罗斯柴尔德家族。布莱希罗德家族中还从未出现过任何一个宫廷犹太人,这让布莱希罗德本人很是扼腕。  普通犹太人和宫廷犹太人的地位是有天壤之别的。布莱希罗德至今都记得自己的六岁左右,父亲在被罗斯柴尔德家族选为代理人后表现得有多么欣喜若狂。他为罗斯柴尔德家族买卖证券,想尽办法引起他们的重视。然而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每个分支都傲慢得好像王侯。即使父亲再悉心侍候也总有动辄得咎的时候,他不得不四处乞求,希望能从罗斯柴尔德王朝中分得一杯羹。这情况在巴黎的雅姆斯·罗斯柴尔德男爵主掌家族事务后变得更加严重,因为雅姆斯时常威胁要撤换柏林的代理人,父亲甚至得牺牲一部分佣金以取悦雅姆斯。  虽说这换来的是个人关系上的彼此信赖,而信赖关系又是私人银行业的基础。但布莱希罗德依然对罗斯柴尔德家族抱着十分微妙的态度。他无时无刻不希望摆脱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影响。在柏林,他已经是科隆-明登和莱茵铁路的官方银行家。当年还未曾即位的威廉都要请他去参加科隆铁路桥的开通仪式。但在罗斯柴尔德家族眼中,他依然只是个无足轻重,可以被随时撤换的代理人。  布莱希罗德为自然不希望自己如父辈一般对罗斯柴尔德家族俯首帖耳,因此他更多地和科隆的奥本海姆银行合作。对于奥蒂莉亚这个罗斯柴尔德家族塞给他的客户,他不能算是非常热心,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罗斯柴尔德家族要在一个女人身上押宝,但他知道,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宝总是押得精准无比,他们投资过迪斯累利和海涅,都收到了回报。现在看来,他们或许又要在俾斯麦身上再收取一份了。  想到这里,布莱希罗德叹了口气,他实际上并不很支持奥蒂莉亚的观点。他有几位议员主骨,犹太人同胞也更倾向议会,反对国王。普鲁士的犹太人向来是信奉自由主义的。但布莱希罗德和普鲁士政府的关系是密切的,他的主顾里也有血统高贵的贵族,因此他也不想站在政府的对立面。他只好把自己的影响和内幕消息分享给远在巴黎的雅姆斯男爵,想看看对方能不能有什么启发自己的看法。  但这一次,即使是罗斯柴尔德家族似乎也看不透奥蒂莉亚有什么政策。布莱希罗德只能把自己所知的各种情报大量地汇报出去,包括内阁和议会的冲突让普鲁士证券市场一片萧条这样的情况。实际上,布莱希罗德本人认为,奥蒂莉亚的政府是延续不了的。  想到这里,布莱希罗德站起身,想着要不要去拜访一下自己的这位大主顾。毕竟奥蒂莉亚的官邸距离自己家走路只要几分钟。事实上他和奥蒂莉亚见面很少,所知的情况不比柏林消息灵通的人士多多少。他听到了无数自相矛盾的谣言,新内阁会被罢免就是其中最常见的一个,似乎新政府没有什么解决危机的好办法。女人当政,总是很不长久。  幸而布莱希罗德最后并没有去拜访奥蒂莉亚,不然当他看到奥蒂莉亚家里鸡飞狗跳的场景,他可能会觉得罗斯柴尔德家族百年不遇地看走了眼。奥蒂莉亚正在调解一双儿女之间的矛盾,过程显然不大顺利。  “你们两个,为什么又打架了?”奥蒂莉亚头疼地瞪着这两个活宝。玛丽汪着一泡眼泪,头发被揪得乱七八糟,精心扎好的辫子变成了四处支棱的鸡窝。粉嫩的小裙子上满是泥土,还有几处刮开了丝,白袜子上也蹭了不少污迹,一只蜜色缎子鞋的鞋跟不知所终,因此她现在站在那儿一脚高一脚低的。  赫伯特比她也好不到哪去,金色的发丝里不仅夹杂着泥土沙砾,还有细碎的树叶碎枝。白嫩的脸颊上有一道明显是女孩指甲的抓痕,外套的扣子被拽掉了几颗,白衬衫几乎看不出本色,手腕上又多了几个红红的牙印。但他不像玛丽那样哭哭啼啼,娇声娇气地呜咽,反而倔强地昂着头,一副宁死不屈的神情。  “妈妈……”玛丽首先抽噎起来,她不说话,只是任由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扑簌簌流下,任谁看到都觉得心疼不已。奥蒂莉亚也不例外,她忙让仆人们带着两人下去洗漱更衣,自己则把汉斯叫来询问情况:  “这两个小混蛋,一个一个的,都不肯让我少操些心。他们到底又怎么了?”  “夫人,实在是我没有看好少爷小姐。”汉斯对此颇为自责,但他实在有些精力不济,毕竟这两位小主人的精力着实太过旺盛了些,“您知道的,只要您不在,他们一天总要闹上几回别扭,只是下人们看见,总会马上把他们分开。这一次谁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跑到花园里去……那个,该怎么说呢?决斗?似乎也不能算,这么小的孩子,大概只能叫约……约架吧。”  “约架……”奥蒂莉亚有些理解困难,毕竟她从小到大和自己的兄长伯恩哈德总是相处融洽的,两人从没有打过架。  “等我们发现赶到时,两位小主人可能已经打了一会儿了。我们把他们分开时,赫伯特少爷还抓着玛丽小姐的头发,玛丽小姐咬着赫伯特少爷的手腕。”汉斯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也有些牙酸,两位小主人恶狠狠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兄妹,倒更像彼此不共戴天的仇人。  “约架也要有个前因后果吧?”奥蒂莉亚听着都心疼玛丽,“我可怜的玛丽宝贝啊。”  “这次还真不知道前因后果,连汉娜都没能从赫伯特少爷那里问出来。据小的猜测,无外乎小姐和少爷炫耀您的宠爱,少爷攻击小姐是私生女,小姐说这里是俾斯麦家,让少爷滚出去,少爷说私生女才没有资格待在这里……无非是这一类的车轱辘话,他们每天都能因这个吵上几次。”  “知道了。”奥蒂莉亚心里对此大概有了数。等到两个小家伙换好干净的衣服出来后,她直接开始宣布自己的判决,“你们两个,真是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玛丽的大眼睛里立刻蓄满了泪水:“妈妈,我错了,我不该让您操心的,呜呜。”  “但愿你是真的知道错了!看看你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那里还有淑女的风范?赫伯特是你的兄长,你不能敬他爱他,反而要和他争吵,说些伤人的话,这实在不符合教养规范!因此我要关你两天的禁闭。”奥蒂莉亚一脸威严地说着,只是到最好到底心疼地揉了揉玛丽的小脑袋。后者马上乖顺地点点头:  “只要能让妈妈消气,关我一个星期都行。”  见到女儿如此懂事,奥蒂莉亚心中熨帖,她又摸摸玛丽的脸蛋:“以后可不许打架了,你要是喜欢运动,我可以让老师教教你剑术和□□。”  “谢谢妈妈,我以后再不打架了。”  相比玛丽的顺服,赫伯特显得不合作许多,尤其是在听到奥蒂莉亚的判决时:“赫伯特,你身为兄长,不能以身作则,给妹妹树立一个好榜样,反而和她争吵乃至打架,这简直是错上加错!即使是街上最下等的流浪汉,也不会和女人动手,你难道教养尚且不如他们?你必须对自己的行为有深刻反省,鉴于我之前多次关过你的禁闭,但似乎并不起作用,这次你必须接受更严重的惩罚。”  “难道我有哪句话说错了吗?难道她不是个私生女?”赫伯特并不服气,只是还没抱怨完就被汉娜一把捂住了嘴,后者显然注意到了奥蒂莉亚那青黑的脸色:  “看来各种说教都不能把你教好,大概我们只好诉诸暴力了。”  赫伯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看到奥蒂莉亚不知从哪里拿出了藤条。他终于惧怕了起来,开始往汉娜怀里缩,然而这并不能让他逃避惩罚。他的手被拉了出来,他只好惊恐地把它攥成拳头。奥蒂莉亚没能将它掰开,于是她选择直接抽在了赫伯特的小拳头上。这一下让赫伯特倒抽了一口冷气,本能地一摊手,而接踵而至的就是狠狠几下藤条,他嫩白的,没有茧子的手心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夫人,夫人,少爷已经知错了,请不要再打了!”汉娜简直看得心疼不已,她连忙央求着奥蒂莉亚,又摇晃着赫伯特的肩膀,“好少爷,快说您知道错了,以后再不犯了。”  手心火辣辣的疼痛让赫伯特的双眼一片朦胧,他不知道那是自己因为痛楚而流下的汗水滑进了眼睛里,还是泪水迷蒙了自己的双眼,这使得他眼中的奥蒂莉亚变得模糊遥远起来,一如她给幼时自己的印象——一个从未清晰过的影子。他知道此时自己应该服软,说一句软话不会带来什么损失。但所有的语言哽咽在咽喉,一句也吐露不出来。就好像小时候,自己问起祖父母,母亲的去向时,得到的回答总是一句没好气的“你就当她死了”,那时自己也是如现在这般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吐露出一个字,连带自己的脆肉,都被吞咽回腹中。  眼看赫伯特如此倔强,奥蒂莉亚更加烦躁起来。她又是一藤杖敲在了赫伯特的手上,后者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眼泪刷的一下落了下来,看起来好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受了伤的幼兽。汉娜心疼地手指尖都在发抖,她抱着赫伯特不停地念叨着:“少爷您就说一句话吧,说一句吧……”  “我错了。”这句话从赫伯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似乎他始终坚守的某种自尊和骄傲也如脆弱的玻璃一般,被人硬生生地打碎了。他一头扑进了汉娜怀里,伤心到了极点似的嚎啕大哭起来。这时候,他的表现才像个还未上中学的孩子。  奥蒂莉亚讪讪地扔下藤杖,心里颇是自责愧疚,但她是绝不会给赫伯特低头道歉的。她看着和汉娜搂成一团,抱头痛哭的赫伯特,仿佛他们中间隔着深刻的隔膜,彼此都在对方眼中显得面目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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