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神机箭图纸被送出,仁智院就进入了“冬歇”。
包括高饮在内,五天内陆续有七人提请回家探亲。
凤醉秋按规程向都督府报备,又请军府派七路将士分头护送。
这事看似简单,却牵涉了军府和布政司,其间有些微妙的官场世故需留心。
凤醉秋久在北境,归乡还不足半年,对利州官场了解不深,办起这事多少有点如履薄冰。
事虽办妥,但她复核全程时,总觉得军府回函有些阴阳怪气。
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便去找赵渭请教。
*****
仁智院冬歇后,赵渭不像早前那么忙了。
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偶尔晃进仁智院处理点小事。
天气好时,他就与近卫武卒里最能闹的一群小子进山打猎。
或约来陈至轩,在自己起居院后头的小工坊叮叮咣咣瞎折腾。
自来赫山,他年年冬歇都这样过。
以往明明乐在其中,今年却不知怎了,兴致始终不太高。
廿三这日有小雨。
赵渭窝进院中花厅,捧本《冶铸要术》煮茶听雨。
肖虎进来禀道:“三公子,凤统领请见。”
肖虎总做近卫武卒打扮,有时也参与武卒训练,实际却是赵渭从京中自家王府带来的家生武侍。
无旁人在时,他还照王府规矩,称赵渭“三公子”。
赵渭翻书的动作稍顿:“凤统领?稀客。”
从凤醉秋对着叶知川的背影失态流泪那天算起,他已有十余日没见过她。
见赵渭半晌没准话,肖虎一时猜不透他心思,只得轻声再询:“三公子?”
赵渭仍旧盯着书页,头也不抬:“让她进来就是。”
他语气不咸不淡,肖虎却有些诧异。
赵渭诸事从简,不爱摆架子,谁都没觉他有什么王府贵公子的讲究。
但他在待人接物上多少有些不明言的规矩,这一点肖虎门儿清。
例如这间花厅,对赵渭而言算个相对私密的消遣处,非家人、朋友不能进。
迄今为止,被请进花厅喝过茶的,只有利州都督赵萦、高饮、陈至轩、叶知川。
赵萦是赵渭的堂姐。
高饮外祖家与赵渭家的信王府是故交。
陈至轩更是赵渭儿时在钦州的玩伴与学艺同窗。
说起来,赵三公子看似与谁都能随和相处,实际却并不轻易交朋友。
他到赫山四五年,就只新交了叶知川一个被视为“可进入私密领地的朋友”。
肖虎打量赵渭的神色,语带试探。
“我记得,咱们来赫山的第二年,您才请叶知川进花厅喝茶。”
与凤统领相识才没几个月呢,这太反常了。
“瞎琢磨什么?没见外面下着雨?”
赵渭剜他一眼,凶冷凶冷的。
“我懒得去前厅而已。”
*****
肖虎领凤醉秋进来落座时,赵渭正漫不经心翻动书页。
凤醉秋今日休沐,没穿近卫统领官袍。
月白香缎裙,束袖束腰低襟大摆,亮出线条美好的修长脖颈,勾勒出她的玲珑身段。
外罩透薄的杏色浮云纱,似破晓前的穹顶,于月白之上再覆缥缈淡金。
这身打扮衬着她明媚的面容,洵美又生动。
赵渭以眼角余光扫她一眼:“既你我今日都没穿官袍,就不必见礼。自便。”
“好。”凤醉秋也不客套,笑吟吟上前落座。
肖虎见自家公子如此冷淡待客,便躬身探手,准备替凤醉秋斟茶。
赵渭半抬眼帘睨他:“难得见你对人猛献殷勤。”
肖虎被那眼神冻得一激灵。
他立刻收手,却在觑见长条矮几上的茶点时险些笑出声。
那碟棋子饼先前还在赵渭右手边,此刻却已在左。
正好可供对座之人顺手取食。
这么体贴周到,提前为客人挪茶点碟子?
若非说今日有谁对凤统领猛献殷勤,那肯定不是他肖虎。
“笑什么笑?”赵渭重重翻过一页书,对肖虎道,“别杵这儿,门口凉快去。”
“是。”
肖虎退到花厅门外站定,憋笑的同时,也将喉间“贼喊捉贼”四字强咽回肚里去。
*****
凤醉秋已好些天没见过赵渭。
此刻只是双双对坐,她便觉开怀畅意,唇角隐隐翘起。
她不想煞风景,便也不问赵渭为什么故意找肖虎的茬。
笑眼觑描金雕花的精致小炉,寻了个和软话头。
“这小茶炉真漂亮。是京中送来的吗?”
“对。我大哥挑的,他眼光一向好。”
话音未落,赵渭愣了愣。
他突然发现自己抢走了对方能接的话,上来就把天给聊死了。
果然,凤醉秋半晌无语。
双双静默片刻,赵渭总算想到了新话题。
“都入冬了,还是雨天,你这么穿不冷吗?”
凤醉秋眉眼弯弯:“冷不冷没所谓,好看就行。我从军前,三九天穿春衫都是寻常。”
纵是习武的姑娘,照样有爱美之心,改不了的。
赵渭随手将书放到一旁,噙笑摇头。
“冻到发抖也要穿得好看?什么毛病。”
“哪会发抖?”凤醉秋得意洋洋抬了下巴,“我祖母说,我自小就是荆棘丛里的斑鸠。”
这是利州民谚,赵渭不明其意。
他拎起小茶壶,神情疑惑:“斑鸠?”
“荆棘丛里的斑鸠,不知春秋四季,”凤醉秋笑出了声,“不怕冷的。”
“我怎么觉得,你祖母这是在骂你。”
赵渭被逗乐,往自己杯子里倒茶后,又“顺手”替凤醉秋也斟上。
热气蒸腾,清幽茶香顿时盈满厅中。
“这是我上回送你的‘破雪青’吧?”凤醉秋捧杯谢过,笑容愈发灿烂,“都快两个月了,怎么还没喝完?”
“你送了半斤还有多。又不是牛嚼牡丹,谁两个月就能喝完?”
话音未落,赵渭见她当场僵住,顿时忍俊不禁。
“不是吧?你……”
“那不重要。”
凤醉秋打断他,捧起茶杯,笑意讪讪起来。
“说正事,说正事。”
青梧寨人喝茶都用硕大铜壶泡,她打小也就习惯“牛饮”。
以往在军中还用煮汤的大釜泡来供同袍们分过。
两个月喝去半斤茶叶,在她的经验里本来很正常。
今日被赵渭这么一对比,就显得莫名粗鲁。
略尴尬。
好在赵渭并没有追着这事调侃她、
“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有个问题想不通。”
凤醉秋放下杯子,递过去几封公函。
“此次送高饮他们回家,我是照规向军府发的公函。军府虽办了,但回函有些阴阳怪气。方叔说,从前没这样过。”
毕竟才接手赫山近卫没几个月,她在对外事务上只能依葫芦画瓢。
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过于死板,有哪处细节做得不如前任统领周到。
“劳烦你帮我再看看,是不是我哪里写得不对,让军府那头生了芥蒂?”
赵渭将那几封公函,只了然轻哂。
“就算你公函写得妙笔生花,军府也不高兴。”
凤醉秋微愣:“为什么?”
“都督约莫下月初从京中回来,利州军府随后会举行阅兵典仪,”赵渭蹙眉,“这事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