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奉左侧眼角有三道浅浅的鸦青色疤痕,笑起来时像是鱼尾纹,显得左右两边脸年纪差很大,右边是年轻俊美的书生相,左边是上了点年纪的俊美书生相——只要别看他身上坚硬的铠甲。
此时巍峨的庙宇变成一片废墟,婴勺找了个残破的石墩子坐下来,手指头蹭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方才不慎被那扁毛畜生划伤的,有点痒。
陶奉走过来,找了另一个石墩子坐下。他的坐姿很挺拔,上半身像杆枪,扭头望了望四周:“怎么会碰上玉无更?”
婴勺撇了撇嘴:“从我进城他就跟上来了,谁知道他怎么找见我的。”
陶奉道:“玉无更失踪了将近一年,没想到先一步来了这凡界。”
婴勺拔了地上的杂草,搁在嘴里嚼:“是不是觉得有点吓人?”
陶奉想了想,道:“是有点。”
三千年前,四境轮曾发生过一次毫无缘由的动荡,那时不仅有一大批六界的生灵被吸进四境轮,并且从那时开始,四境轮中便时不时地有人消失。
一开始只是些无名小卒,并未引起众人的重视,直到后来东境有位大妖在与南境王喝酒时忽然凭空消失,无数人亲眼见识,以及之后陆续发生类似的事件,便成为了四境轮中一桩无可解的谜案。
三千年前婴勺尚未进入四境轮,她知晓当年榭陵居在妖君曲镜眼皮子底下钻空子破坏四境轮入口之事,猜测那些失踪或许都与当年一事有干系。那些凭空消失的人要么死在乱流里,要么已经去到了四境轮外的某个角落,但她并未声张。
她只与陶奉讲过这些事。
今日发生的一切基本已然足够证明她的猜测成真,只是这事情愈发令人想不通了。
而陶奉的出现仿佛在告诉她,所有从四境轮里漏出来的妖魔鬼怪,都聚集到了这处凡世似的。
这真是,太奇怪了。
“我白天看见你的时候,吓了一跳。”婴勺嘴里嚼着草叶,有点涩,“什么时候出来的?”
“和你前后脚。”陶奉道,“你与即墨交手之时,我亲眼看见你们所在的那一片空间扭曲,你们二人同时消失,我冲过去找,便也晕了。醒来便来到了这里。”
婴勺跷起二郎腿。
“我醒来觉得此地有异,有点像你之前同我提过的凡界。凡人身上气泽都单薄,我能感觉到遐迩之地有四境轮的人,但过于分散了。我便往人最多的地方找,谁知……”陶奉在凉凉的月色下笑弯了眼睛,“谁知就看见你扒人裤子。”
婴勺踹了他一脚。
白日里她发现自己无法从长渊的凡身中脱困,为了逃避官差的追捕,在闯进庙里的时候随手找了位仁兄“借”衣裳穿,那时围观的便有一名扛着扁担的农夫。
她第一眼没认出那是陶奉,直到自己在庙里被官差带走的时候,余光再次瞥见那农夫,才看出障眼法的痕迹。
“你这水平可以出师了。”婴勺给与了充分肯定。
“哪里哪里,还是及不上你。”陶奉的障眼法是向婴勺学的,他从前也会点七零八碎,但自从认识了婴勺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千奇百怪的障眼法。只是他似乎生性不擅长这种不太老实的法术,学起来不如常人快,苦练了三百年,总算将将能骗人了。
“可你是怎么回事?”陶奉想到方才自己在远处所见婴勺和玉无更交手的场面,皱了皱眉,“你的法力……”
“这正是我纳闷的。”婴勺呸掉口中的草叶残渣,抓过陶奉的手,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先前在别人身体里使不出法力也就算了,可我现在明明已经脱离那凡身了,却仍旧只能使一半。不然还轮得到那鸟人在我头顶撒野?”
方才玉无更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杀了她,但陶奉一出现,玉无更自知无法同时打两个,便及时退走。
陶奉道:“我也如常。”
“就他娘的奇了怪了。”婴勺扔掉陶奉的手,翻了个白眼。
“你白日为何会被凡人抓走?”陶奉疑惑地问。
“说来话长……”婴勺本想和他说自己被困在长渊凡身里的事,又不太想提起长渊这个名字,“总之现在没事了。”
“之前你身边那人是谁?”
“不认识,据他自己说是在玉赢手下办事。”婴勺道,“可谁知道呢,我也没告诉他我就是元婴。”
陶奉点头:“嗯,还是谨慎些好。”
婴勺站起身来,看了眼身后。
坍塌的庙宇仿佛是夜色中匍匐的乞丐,金色的佛像在层叠的废墟中露出半颗头,仿佛乞丐怀里紧紧揣着的金子。
陶奉问:“你有下一步打算了?”
“本来没有,现在有了。”
婴勺一挥手。
地上的瓦砾纷纷颤抖着飞起,破碎的罗汉像头颅和身体再次黏合,倒地的大佛金身盘着膝逐渐树立,石块吱吱嘎嘎的摩擦声十分克制,破碎的废墟在法术的驱使下回归原位,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幻术。
“我要找到朱厌。”婴勺一弹指,落地的“大雄宝殿”匾额飞上门楣,挂得有点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