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剧烈的眩晕。如果唐书禾这个时候出来他一定会发现我的不正常。就像他那天倒在我的怀里那样,我弯下腰捂住自己的口鼻。
殡仪馆门前空无一人。那男人和他的妻子进去了,或许是走了。我不知道。那个穿皮草的女人曾经一句一句地对我说话我一开始还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猩红而干裂的嘴唇上后来不能了。北风呼啸卷着地上的一层细雪我眼前的一块水泥地一地的盐。
那些话从我的耳朵里进去,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被炸得七零八落,话不成话,篇不成篇眼前有飘落的新雪花再不能回头的残忍小城。
“给直接拉到什么学校去那么高的墙,上头还有网也不知道通不通电”
“两三个月出来了。”
“出毛病了呀那孩子,出来就出毛病了。”
“只给看了监控。那个录像啊一直在我的手机里,太难受了。”
“从胳膊到胸口黑黄黑黄的脱了衣服才看见后来才知道,是电打的呀哎呦”
“好像还吃了什么药?学费不包的后来又交的钱买的药说吃了能好。”
“按在地上打打完灌一碗水接着打,不吐出来不算完,那一排挨打的孩子有的吐水,有的吐血。”
“踢折了一根肋骨”
“大冬天让蹲在水龙头底下”
“挨了多少打呀后来小禾家里连晾衣架擀面杖都要藏起来怕他看见。”
“看见了就像心脏有毛病了,唉。”
“这些监控上没有的,他们不当着监控的面这样,那是小禾自己说的。”
“养了好些日子,有一天终于出去了,那天晚上,回来得特别晚,满身的酒气把刀架在他爸的脖子上被他妈拉开了”
“照着自己手腕就往下剁一边砍一边说”
“都说那学校能治好才送去的,这也没治好呀”
“和他一个班的那些孩子,有两个出家了,有一个放出来就跳楼了,有个女孩子出来以后砍了她妈三十六刀”
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呀?
我居然给他父亲守夜。
我居然出现在他父亲的葬礼上。
我刚刚还对着他的尸体三鞠躬。
他的尸体可能还没烧完呢。
噩梦成真的恐怖感一下子砸在我的头上。我的脑子里嘈杂一片嗡嗡乱叫,一会儿想真的是他,原来是这样,真的是这样,怎么可能是这样,操他妈的我就应该把他砍死在病床上,我见他第一面就应该砍死他,一会儿又想不对不对这不是真的,兴许那个女的添油加醋了呢,我要去问问他,我得去问问他
我快站不住了,体内像有一把长刀左冲右突地戳刺,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粗喘,一直在无意识地咬牙,他死了,人都快烧成灰了,一切都太迟了,不,不算迟,我
“怀哥。”
他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我没有反应过来,唐书禾好像被我的表情吓了一跳,愣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怎,怎么了?”
唐书禾,我的。
我骤然恍惚了一下。他穿得好单薄,怎么这么单薄。
怎么会,他原来已经二十六岁了。
看向他的眼睛的那一刻,我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猛地清醒了过来不,不对。我不能。我不能在葬礼上闹事,他已经很累了,不能这时候告诉他,对他刺激太大了,会伤到他。
我怔怔地看着他。
我突然摸了过去。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一路顺着他的轮廓滑下去。
你疼不疼啊,唐书禾。
我像盲人一样,像第一次见他一样,摸过他的眉骨,眼睛,耳朵,颈项,肩膀。
真实的,温热的。
他困惑地看着我,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捂了捂,说:“怎么了,手这么凉?”
“没事。”我听见自己说,“你那个叔叔和小婶,不是个东西啊。”
他没说话,默认了。我说:“他们干嘛说那些话啊,白眉赤眼的。”
唐书禾偏头看了看,凑过来,表情有点局促,好像第一回背后说人坏话一样小小声说:“我奶奶生前,给了我爸不少传家的金首饰,镯子戒指什么的,现在都是我妈收着,她没有兄弟姐妹,我爸那边,只有他一个弟弟”
“我知道了。”我说。
吃绝户呗。现在唐友闻死了,两家父母也早都没了,如果唐书禾再和他妈闹掰,他妈临终之前一气之下不留遗产给唐书禾,他叔婶那边再争一争,那些东西,甚至还有其他遗产,很有可能落到他们那边。
唐书禾抿了抿嘴,说:“所以他们巴不得你和我恨死我父母,我和你走了,和他们断绝关系呢”
“跟我走也行。这事儿和你妈不犯冲。”我说。
他愣了一下,懵了,看了我半天,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单音。
我倾身偏过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