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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雨冷人亦难

嘉和二十一年,平阳府。    时日清明将将过了几日,好不容易挺过了半个来月的阴雨缠绵,总算是见着了几日太阳,原以为能松了口气,谁知又是几场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雨水砸在地上,也砸在了冯源的心里。    他大步迈进一条青石小巷,朝两旁屋檐下避去,一身青衣皂帽早就淋了个透彻,周身都泛着几分朦胧水汽。    抬头望向一帘幽幽细雨忍不住叹了口气。平阳今年的雨水也未免太多了些,再这么下去也不知道明湖两处堤岸能否支撑得住。    他这么想着,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留,直直往小巷深处走去。虽然正值春四月,一阵春风轻轻刮过那身上衣物传来的透骨寒意也有他受的了。    平阳府地价虽比不上燕京城里的寸土寸金,却也是让不少平头百姓连想都不敢想上一二的,又因着临水除了府中主城之外全部是依水而建。其中外城构造多是些弯弯道道,巷子极多且深,就算是当地人一不经意也会迷了路,称之为九曲也不为过。    又是一拐,就见前头巷子口冒出了一杆小旗,上面斗大的一个酒字最是醒目不过了。    冯源这才松了一口气,原地略微动了动酸痛的右腿,只觉得右膝处每逢雨天直往外钻的寒气更加刺骨了。    他也懒得再理湿透了的衣帽,索性直直朝酒家走去,一把掀了厚实的门帘,笑道:“这都过了春三月了,哪还用上了这棉帘?”    店里的小二原本正就着一盏烛火直打着盹,手撑着头一点一点的,突然闻了这声吓地身子猛一激灵,又撞到了柜台差点跌了个跟头。    顾不上头疼忙不迭迎到门口,殷勤着道:“我就说是哪门子的贵客大驾,刚一进门就震得小人连站都站不住,原来是冯班头您呐!快请!快请!”一瞧,这冯班头身上淋了个透湿,忙拿了肩上的巾子伸手就要去擦。    冯源阻了他,接过巾子胡乱擦拭着,说:“少来这糊弄人的玩意,我看你是以为你家掌柜的来了才对。”    小二忙又去拿了一条干净的巾子,腆着脸递上去,道:“还赖冯班头慧眼。这不是见鬼了的贼老天么,好死不死非得下这么一场雨,十天半个月不见歇的,好不容易放了晴又下了起来。”接过冯源手中的湿巾,道:“这雨一下人也懒了,浑身上下就跟被浸湿了样,风一刮冷倒不说还酸胀得很,拧巴拧巴说不定还能拧出几两水来。街面上哪还有几个人,都恨不得缩在那暖屋里不出来的才好。没这帘子挡着,穿堂风呼啦啦的过,小人指不定就得冻死了。就这哪像什么四月的天。”    冯源一笑,及胸的络腮胡子挡着脸,显得更加凶神恶煞了。随意将手中湿巾一抛,又一把扯下头上皂帽丢向小二,朝大堂大步走去。    小二才接下,刚拭了把额上细汗,就赶忙跟上去,添了壶热茶,躬身笑道:“冯头今日也是老样子?”    冯源一摆手,小二心领神会躬身退去,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声“慢着”,转头见冯源说道:“把烧酒换成清酒,烫得滚些。去吧。”    一大碗滚烫的热酒下肚,冯源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僵硬地四肢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一边的小二看着又给满上了一碗,“冯班头今日来的可是赶巧了?瞧着下雨怎么也不带把伞?”    冯源拿着酒碗,闻言左手指了指屋顶,道:“上面吩咐得急,得了令还不得赶紧走,哪里有这空闲。别说下雨了,就是下雹子下刀子也得去。”    “不是说今年平阳雨水不算严重吗?听说隔壁府城可是死了不少人哩。”小二好奇地问道。    冯源一筷子夹了一大块辣米油到面里,边搅边拌着道:“这事哪轮得到我们这些人操心,出事了自然有个高的顶着。”    吸溜了一口面,口齿不清道:“清明那日照例不是有个蚕花会么?又丢了几个小孩儿罢了。”    “要我说逢年过节的人来人往不好好把自家孩子看着,还非要往人多的地方凑,丢了也活该。也不看看每年平阳丢了多少孩子,追回来的又能有几个,就算追回来了也不见得还有好。”    几口热面进肚辣得冯源额头后背热汗直冒,脸色通红,直呼:“痛快!”    小二奇怪,“既然如此,那冯班头又为何这样急切?”    冯源气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男一女,大喇喇的拿着帖子找上了我们县太爷报案,说是自家小姐给拍花子的抱去了,还说自家老爷是什么燕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小姐又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锦衣玉食,恨不得别人直跪在他们脚下,拿着鼻孔看人呢!”    “小人可是听说连平阳府里的大家小姐出入都是众星捧月丫鬟仆妇成群,这位要真是尊贵怎么会独自前来我们这个地方?身边还只有两个仆从。要我说就算真是个小姐,说不准也是个来历不明不受宠的小姐。”小二补充道:“戏文里可都是这么说的。”    冯源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说不定就是这样了。算了反正找得回来找不回来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说完扒拉着一碗面大口吃了起来。    一碗面吃完,冯源看着小二拿着一碟子酱烧饼笑着递给了角落里一个读书人模样的少年,还拒不肯收少年手中铜钱。    二人你推我拒了一回,也不知那少年是怎么想的也不再推拒了,淡然地将铜钱收回腰间,对着小二拱手道了声谢。    冯源眼见他将油纸包裹好的烧饼揣进了衣襟里啧啧称奇,等小二过来后才觑了那正在看书的少年一眼,打趣道:“这是什么人?怎么爷就没有这又吃又拿的好事?”    小二顺着他目光看去,小声答道:“我们掌柜的同乡,和他老爹说是一同长大的情谊。只不过这些年疏远了些,不曾怎么上门,他娘去的早,也就这两年他爹也去了,我们掌柜瞧他可怜时不时帮赠一二。也是个可怜人。”    看着冯源像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接着透露道:“您别瞧他不过十一二岁,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哩。”    “哦?”听到这话冯源认真地打量了对方好几眼,烛光太暗只瞧了个大概,就见果然如小二所言,这小子家境极为贫寒。今日明明还冷却只着了一件薄粗蓝布衣,洗得发白不说还打满了补丁,细看下这身衣物竟是连补的地方都没得补了,那略短的下摆无时无刻都在昭示着主人的清贫和窘迫。    “是个秀才?”他收回目光问道,小二应了声,他有些感叹地道:“如今这么年轻的秀才公可不多见,何况是个寒门出身的。可见是个有志气的。”    小二颇有些不以为然,“是有志气不错,可是家境也太拿不出手了些,别说进学赶考了,他爹去了后恐怕是连饭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要不是我们掌柜的念着旧情,恐怕连去年冬都熬不过。”    冯源点了点头,赞同道:“小儿多智,伤仲永爷还是听说过的,不是说什么慧极易伤吗?”    小二听他赞同忙又数落道:“虽说是个可怜人却也不该赖着东家仁义,隔三差五就来白得点吃食,一月两月也就罢了,一年两年也不觉得燥得慌,一点读书人的气性都没有。就我方才不肯收他给的饼钱,他连意思也懒得意思一下,直收了回去,要我是他别说下次再来了连见人的脸面都没有了。”    这话说的有些过了,冯源盯着小二看了一会,笑言:“怎么?他到这来吃东西总是不给银钱了?”    小二神色间带着点不屑,“有是有的,只是每回只点最便宜的菜色,掌柜的心善觉得他还小吃不饱不好,每回都特意塞给他些吃食,一来一去也就成了规矩了。”还特意咬重规矩二字。    他两人谈话间并没有避着少年,冯源嗓门又大,也不知那少年到底有没有听到,又听到了多少。只是那少年依旧面不改色端坐原地手中还举着那本书,半天却没有翻页。    他抬眼望向窗边,窗外雨似乎小了些,没怎么听到雨落的声音,天色较阴较暗,像是雾蒙蒙的一片。    陆绍年轻轻呼出一口气,捏着书的左手紧了紧,知道现下也没什么心思再看书了,眼见着天快黑了还要早些赶回嘉临县才是。    闭了闭眼,松开捏着书的手,将书册用油纸包了又包塞回了背篓中复又盖上了一层粗布,向门口走去。    途经冯源那桌时,对着小二再次低声道谢,请他代掌柜的问声好,这才出了大门。    站在门口,门帘左右摆动间还隐约能听见内里的说话声,似乎是在说他脸色有些不好,不见个笑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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