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石头落了地，陈明潮喜滋滋地往茶壶里续水，心里还在琢磨着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就这一分神的功夫，倒是赵文恒闲闲地先开了口：“钱可给你腾出来了，下一步想干什么？”　　陈明潮心中一喜：正想打瞌睡呢，竟然就有人送上枕头。　　他试探说：“文叔，听说新区那边还有一块地要拍？离万景不远……”　　不料赵文恒不假思索地打断他：“别想了，那一块要预留给市里……”　　“啊？怎么没听说呢……”陈明潮吃惊不小。　　新中心区那边第一批能够拿出来几块地，大家都心知肚明。说的这一块去年已经透出风来，业内都眼巴巴地盯着呢，唯一不确定的只是拍卖的底价、可能会有的溢价。哪里会想到，现在连地都叫市里横刀夺了去！　　“你没听说？我都才知道！”赵文恒的口气听起来不是太好。　　陈明潮明白那应该不是针对自己，继续小心试探道：“市里预留啊？那个位置，可惜了！”　　赵文恒无言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文叔，不知道那预留出来打算做什么？”　　“建新市委大院。”　　“这么大动静啊！”这又是一个新意外。　　但陈明潮立刻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这类项目……现在能批吗？”　　“我哪知道，反正不用我管！”赵文恒口气生硬。　　陈明潮一愣。　　赵文恒一向内敛，情绪少有外露，今天这反应……应该另有蹊跷。　　既然探不明深浅，多说无益。他讪讪地住了口。　　果然，赵文恒又追了一句：“这个，在外面可不要乱说。现在还没多少人知道。”　　“明白，您放心。”　　陈明潮盘算着，又转向下一个目标：“绿湾那块地今年会不会拿出来？”　　“唔，哪一块？”　　陈明潮觉得他有些明知故问，心中顿有不祥的预感，硬着头皮补充道：“就是睿州湾再往东，绿湾那一片……”　　“那片呀……”赵文恒似乎欲说还休，“那片多少人盯上了，打招呼都打到……”　　陈明潮揣测着对方吞掉的半句话，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这么跟你说吧——那一片我们根本不敢卖了，宁愿就么拖着！”赵文恒终于意味深长地抛出这么一句。　　陈明潮琢磨着，试探道：“书记都摆不平？”　　赵文恒点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想。　　陈明潮明白了，不光是绿湾项目，而是绿湾那一片，都已被更有背景的公司盯上，而且，还不只一家。这些公司的背景，以及出面替他们打招呼的那些人，已经远远超出了小小的睿州市。所以，市里宁可搁置那片土地，也不敢轻易得罪其中的任何一方。虽然，市里早已想盘活那一片无与伦比的沿海资源。　　陈明潮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接连两个最看好的目标都无功而返，看来，去年万景项目的成功让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在各种政商力量的博弈中，万明这样的地方民营企业，真的是幼小而脆弱，不堪一击！　　看着陈明潮闷闷地倒水斟茶，赵文恒突然问：“北山工业园的规划你看过没有？”　　赵文恒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陈明潮不觉一愣。　　如果说南部的沿海地区是睿州的热门资源，那么北部那一片低低的丘陵则是最乏人问津的冷门区域，一直以来都还维持着农业种植为主的产业格局。地产商大都挤破脑袋去抢核心城区的地块，以及沿海的高附加值地块，哪里会顾得上那种地方！去年，市里开始放出风来，说想在睿州北部郊区建新的高新技术产业园区。可是，睿州哪有什么真正有竞争力的高科技产业？即便有一些电子企业，又如何能与邻近那些科技大市相提并论？　　故而，睿州的地产商们并没有把市里的这个想法当真。　　业内有句俗语：规划规划，墙上挂挂。而北山那个所谓工业园区的规划，甚至连“墙上挂挂”的阶段都还没有到。　　他事先没有准备，又吃不准赵文恒问这话的真正意图：是征求意见吗？也许北山工业园区的提法在业内遇冷，想询问一下他的想法？甚至，让他出出主意？但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忽悠他去接地！　　想到这里，陈明潮心里忽然有些发虚：如果是后一种情况，他该怎么办？在万明的策略规划中，可从来就没有往北部拓展的思路。虽然睿州近年来城市发展遍地开花，但是值得万明去争抢的热点资源还有大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过早地把有限的资金投入到北部郊区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但是，有一点陈明潮很清楚，如果赵文恒此问真是这个意图，那他还真不能正面拒绝！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北山工业园区，从市里现在这个规划来看，很有潜力！现在全国都在提倡转型升级，如果真的能把高科技产业搞上来，就解决了睿州一直以来实体经济不振的难题，对全市经济将是一个重要提升。”　　“你的理解很到位！”赵文恒肯定道，“那天陆市长在开发论坛上发言的时候，就重点谈到了睿州未来发展‘一体两翼’的思路。‘一体’，说的就是现在发展最好的基础设施建设；而‘两翼’，则是未来拉动睿州经济的两大产业——高科技产业和旅游产业。”　　陈明潮看他越说越铿锵，非常担心他把自己往后一种思路上引，便想不露痕迹地给这个话题降温：“我听说，大家现在担心的还是园区招商行不行。毕竟，我们相对于邻近地区，在高科技产业上实在缺乏比较优势，人才、技术、教育、产业集群效应……哪样都没基础。”　　“这个不用担心。”赵文恒十分有把握地说，“你可以换个角度考虑问题：这几年，一线城市房价快速上涨，产业腾笼换鸟已势在必行，那些换出来的‘鸟’能够去哪儿？睿州从地理位置上讲一定是首选，这是我们得天独厚的优势！我知道，现在国内有相当一批二、三线城市都在打这个算盘——承接一线城市腾挪出来的制造业，睿州一定得抓住这次机遇！我们有一个预判：未来五到七年内，将有一批电子信息、新能源、新材料产业从邻近地区溢出，北山工业区的建设，就是想承接这批溢出的优势制造业。实际上，这个思路在这次开发论坛前的闭门会议上我们跟少数几位专家沟通了一下，也得到了他们的肯定。”　　一直以来，制造业都是睿州的弱项，陈明潮也自觉站到了基建这个优势产业的肩膀上，的确很少考虑其他。如今赵文恒的这番话毫无疑问让他从更宽广的视野上审视睿州经济，从而也重新审视万明的未来战略。　　可是，这种审视足以让他头脑发热到去拿北山工业区的地吗？　　当然不可能！　　但是他怎样才能安全合理地从这个灼人的烤肉架上下来、同时又不得罪赵文恒？陈明潮有些一筹莫展。　　可赵文恒那边箭已上弦，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他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不紧不慢地说：“市里今年打算拿出一块工业区的核心地块，试试水，也看看市场的反映。”　　陈明潮只好硬着头皮上。他表现出浓厚兴趣的样子：“哦，哪一块？”　　赵文恒拿出手机，点开一张图片：“这是规划——”　　陈明潮接过来，仔细地端详着。　　如果单从工业区的角度看，这一块地无疑是上佳地段：靠近高速公路，交通方便；地势平坦，远离山地；地处核心，如果想连片开发，必少不了这一块。　　但是，陈明潮更担心的是，为什么赵文恒此刻会把规划透露给自己看？看来，刚才那道二选一的选择题，答案几乎确定无疑就是后者了。　　怎么办？接还是不接？　　如果不打算接——从赵文恒刚才如此卖力推销的态度看，推进北山工业区的开发，很可能就是这位分管基建投资开发口的副市长大力主导的项目。不接，自然意味着不支持他的工作，不给面子，多年苦心经营的合作关系很可能因此崩塌。至少，就眼前税务局这一单来说，还指望着人家施以援手方能过关。仅冲着这一项，自己也不能撂了挑子！　　那么，只剩下“接”这一条路可走。可又该怎么接？　　陈明潮在脑子里几乎瞬间作出了抉择，但在场面上，赵文恒显然已经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与拖延。他接过陈明潮递回来的手机，直截了当地说：“老陈，我是打算让万明来做前锋，接这第一块地！”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足够清晰的预判，但真听到这句话时，陈明潮仍然禁不住肝胆一颤。他深吸一口气道：“文叔，这块地的真是没话说——位置好！就一件事我真有点没把握，在您面前我也不怕露怯：万明以前没有做过工业区，基建问题不大，但是，招商嘛……我们手里没有这方面的资源，心里确实没底。毕竟是高新区的第一块地，就怕做砸了……”　　他既是实话实说，也是想做一下最后的挣扎。　　不料赵文恒点点头，平静道：“这个我也想过……你要随随便便大包大揽，我倒不放心了。不过，知道为什么要你们来接这第一块地吗？”　　陈明潮琢磨着不知如何应答。　　但赵文恒并不指望着他回答。他挥一挥手，接着说：“我倒不是担心没人要接——这年头，只要你敢放地，就不愁没人来抢。工业区的规划放出去，你以为没人感兴趣吗？是啊，本地的地产商几乎没有一家来问，可是外地的，把我的门槛都快踩破了！大的小的，地产商，房地产基金，什么门道的都有，什么样的方案也都有。关键在于价格：没有一家的报价达到我们的底线——都是来拣便宜货的！”　　他叹一口气道：“有几家都提出了整体打包的方案。是啊，那样我倒是简单了。人家从三通一平、建设、招商、产业布局……一揽子全搞掂了。可是，这是市里想要的结果吗？北山工业区，这是我们手里仅有的几块能够成片开发的资源了。必须得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必须要在睿州的产业结构调整上起到重要的撬动作用。甚至可以说，睿州未来二十年的走向，全看它了！这样的资源，不能贱卖！”　　面对赵文恒这一番慷慨陈词，其中有多少是大话，多少是水分，陈明潮不知道，但他抓住了其中一个关键词：不能贱卖！可是，别人出了什么样的价格让他们不满意？市里的心理底价究竟是多少？他必须乘机摸清底牌。　　“我有点明白领导的意图了——咱们不能自贬身价！”　　“对！”赵文恒赞赏地看着他，“到底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那您看，市里对这块地没有心理预期？”　　赵文恒没有说话，而是把手指伸进茶盘，蘸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一个数字，然后抬头看着陈明潮的反应。　　陈明潮把头凑了过去，眼睛盯着根雕几面上正在迅速消褪的数字。　　他终于真正明白了赵文恒的意图：那是一个面粉贵过面包的数字，他刚才满嘴说的是开发，但言外的真正重心却落在地价上。　　赵文恒看着沉吟不语的陈明潮，知道他的顾虑，没有立即催促他，身子往后一靠，陷进厚厚的沙发里，耐心地等待着。　　半晌，陈明潮低声道：“这个价格……我的确没把握。”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目标……”　　那意味着，这个价格还有微小的调整空间？　　“我们力争向领导的目标靠拢。”　　“这不是我的目标。”赵文恒纠正道，“这一轮可能是用暗标的方式，你们的标书可以考虑围绕这个目标来做。”　　陈明潮咬一咬牙道：“明白了，我们的任务就是要为工业区锚定一个价格目标。无论如何，都算亏本也要顶死这个价格！”　　赵文恒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放心，不会让你们亏本的。就算堤内有损失，也可以堤外补嘛！”　　仿佛在刚刚堵死的门旁意外看到一扇画在墙上的窗，陈明潮立即反应敏捷地扑了过去：“文叔，这一单拍下来我估计得养上几年才有赚头，弄不好，还得搭上近些年攒下的老本……怎么也得给我们一个机会把家底养厚实一点，就算真扛上几年也得扛得起呀。”　　“没有你想的那么悲观！我心里有数——有几家早就有了连片开发的方案，他们要是拿下旁边的地，肯定得从你手里接下这个核心地块，才好连片开发。”　　“如果这样当然好，只是……”　　“这样吧，如果不行，绿湾那边，我跟你们留一块！绿湾，就算今年动不了，明年、后年……早晚也得动。市里还能把那样的资源闲置多久啊？”　　陈明潮这才大喜过望道：“文叔，那您可得说话算话啊！绿湾，怎么也得跟我们留一块啊！”　　赵文恒微笑着端起茶杯道：“怎么着，还信不过我？”　　陈明潮笑道：“哪里，哪里……看大势、论全局，我只信您的眼光！这几年，就是跟着您走，才有挣钱的机会！”　　赵文恒颇有几分自得道：“你们呀，算小账，够精明。可要赚大钱，就得有点全局观。房子涨了，大家都把眼睛盯在住宅项目上。也不想想，这些年，一下子盖了那么多楼，睿州消不消化得了？制造业不上去，哪天这楼市的拐点说来就来，退潮之后，遍地裸泳！”　　陈明潮担心地问：“您觉得真有拐点的风险呀？”　　“难说！别看现在全国各地形势一片大好，我可是听到了一些风声：说上面有意收紧房地产信贷。但是，到底能否执行下去，还不好说。关键睿州这楼市，在没有产业基础的情况下，就像是建筑在沙滩上的高楼，哪天潮水说退就退，还不把大家晾在这沙滩上？借着这个机会，我建议你多把心思往高科技领域上放一放。”　　刚才还信心十足地叫他不用担心，如今又一副盛世危言地口吻叫他把眼光放长远，陈明潮一颗心被忽悠得七上八下。　　沉默之中，忽听赵文恒道：“万景项目，老罗不是想要股份吗？把我的给他吧。”　　陈明潮迅速回过神来：“那个您不用操心，我已搞掂了，手续也都办好了。您的那份，到最后结算时再说，现在给他那个，我还压着价呢，真到结算时哪能是这个价呢。”　　“不用，不用！”赵文恒摆摆手道，“你们后面该怎么挣怎么挣吧，我就不管了。我这边小孩子读书，也到了该花钱的时候了。”　　陈明潮赶紧道：“孩子的事，您就不用操心了，我都替您准备好了。”　　他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轻轻地放在赵文恒面前的茶几上，低声道：“这是给孩子读书准备的，是我让老婆亲自去欧洲办的，放心，没有任何中间环节，绝对安全！”　　赵文恒静静地看着桌面上的信封，没有做声。　　终于，他伸手拿起了信封，打开，抽出里面的东西，略翻看了一二。又收起，塞回到信封里，冲着陈明潮扬扬，道：“这个，就算是这次转给老罗的吧，剩下的，就照你说的，结算时再说吧！”　　陈明潮张口还想要说什么，被赵文恒一起都堵了回去：“就这样定了吧，你已经替我考虑得很周到了，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