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大早,微蓝就收拾了一兜糕点,找急忙慌地去找施兰溪。 刚进汉广院,就听到一阵凌厉的剑风,四嫂施兰溪是起了个大早,在一株老树下练剑呢。 微蓝见她脚步轻快,漂亮的剑花挽了一丛又一丛,一片绚烂下,剑如飞虹,剑气倒不咄咄逼人,走的是稳扎稳打,平和意趣,一会子树上些许落叶归根,施兰溪停了停,对着落叶发呆。 微蓝一直没有打扰,也不准人通报,结果看到她的冷面四哥,伸了伸懒腰,披着衣服,从书房里出来,看到微蓝,正蕍略有尴尬,他南方特有的嗓音一出,说不出的软糯:“一大早过来做甚?” 微蓝不经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笑笑地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扬起那一兜糕点,讨好地说:“妹妹来找嫂嫂喝茶聊天。” 正蕍静静扫她一眼,似乎是懒得戳破她的谎话,点了点头,应该是准备出门公干去了。 “你却是耐得住性子的。”施兰溪轻轻拿帕子擦了擦脸,笑意淡淡地从她身后走过来,施兰溪的领口袖口都绑着大红色的绑带,可能是因为活动过后,整个人气色好了很多,全身上下透着爽利,话也多了些。 “你也好些了?”施兰溪不动声色地关切她两句,虽还有些冷淡,但对比其他人,已是好了不少。 微蓝笑笑地点点头,又长长叹口气,无奈一摊手,“可惜院子里总是进老鼠,妹妹不太开心。” 施兰溪笑意淡淡地不接话,只邀微蓝在院落里一处僻静的亭子里坐下,两人你来我往僵持一会,微蓝只得败下阵来,悻悻说了句:“老鼠出门活动,已是不分白天黑夜了,还请嫂嫂教教我。” 施兰溪十分好笑:“公爹虽然将府里的护卫部分交与了我。可论起管事方面,妹妹合该去找大嫂嫂,若是有了老鼠,放些捕鼠夹便是。”施兰溪的态度自然,很显然是不想插手,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感。 而后,施兰溪又故意将目光在微蓝的脸蛋上扫来扫去,口气悠然,“妹妹真要不喜欢,下剂狠药,也就无事了,就是模凌两可,叫人觉着有希望,才会有诸多烦恼。” 话语里倒是批评她,有朝三暮四之嫌,微蓝心里委屈,她何时给过公孙雪好脸,他自己脑子秀逗,还是闲得无聊,跑来晃悠,还怪她了?曹华麓那儿她也是早早说清了,刁嘉那里是公孙雪帮忙搅黄了,再说千里之外的纪公刘,人家如花美眷抱着,更和她摊不上关系了,她何时模凌两可了? “院中的府丁,我会定时抽调,对付个把鸡鸣狗盗之辈,倒是不在话下,不过有的角色,岂是府丁侍从能处理得了的?你自己好自为之罢。”施兰溪话语淡然,完全不想插手的样子,微蓝愤愤起身,状似平淡地告辞。 只见施兰溪眼中藏着一汪冰湖,对着微蓝放到面前的糕点,不甚在意地一笑:“这相思之物,还是莫要做成糕点,没得惹人伤心,况且好些年不吃,总觉得它甜得掉牙,你便带回去罢。” “四哥说,……你以前很爱吃的?”微蓝心知不该问这么多,可脾气上来也管不住自己,一句话脱口而出,却察觉到不对劲,但好歹是她带过来的东西,施兰溪竟然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就要退回去。 施兰溪瞬间像是听到一个极为好笑的事情,“他也知道,是从前?从前我会做,当下却是连做的心思都没了。”施兰溪缓缓抬头,面无表情地说:“你拿回去吃罢,我不要。” 微蓝看到她幽深的黑眸里,有细细的波澜,有异样的情绪在其中流动,可再看她一眼时,却是一片荒芜,就像是那消失千年的楼兰古城,无论是壮丽非凡,还是残垣断壁,再没有一点痕迹。 别人既下了逐客令,微蓝也不敢多说,看着摆着甜蜜蜜的糕点,软了语气,“四嫂,留些罢,蓝儿亲手做的。” 施兰溪微微抬眉,笑得淡然,“世间过客千千,你犯不着每个都顾上,你唤我一声阿溪,往后都这么喊我,这糕点我就留下。” “阿溪……” “哎。”施兰溪的笑意这才微微涌入了眼底,她深吸一口气,“今年的桂花,真是香啊。”整个人温和有礼,却透着疏离。 施兰溪怎么帮她处理的安保事项,微蓝是不晓得,只是快要及笄的她,被驱使着准备东西倒是不假。 各种材质的头面来一套,各季的衣料取回来,各色绣品,各……总之看得微蓝眼花缭乱,葵娘比之从前和气了很多,洛明德也没有侍妾,现在的模样,倒像是要带着葵娘,安心过日子的样子。 家里不太平,微蓝虽然心里清楚,但也管不了,索性当自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 “柒柒快生了,蓝儿你也多帮衬下,柒柒自己虽是大夫,可女人生孩子,惊险着,吃的用的,都要注意。” 微蓝点点头。 “你二嫂她,大夫说,胎还算稳,你得空去劝劝她罢,遇事别太计较,你二哥本就稳重,做了父亲,收了心,也就好了。” 微蓝再次点点头。 “贲氏……”葵娘欲言又止。 “三哥要纳妾?”微蓝潦草地整理了眼前的头面,不在意地问。 “你三哥三嫂,许是有心结罢,……” 微蓝继续整理,没有搭话。 “母亲着人叫二哥回来罢,”微蓝叹口气,说得无奈,“他跑去白氏那里住着,算甚!”想起整日精神恍惚的杨氏,微蓝心头就是一阵恶寒,这都什么事,了不起就把白氏领回来算了,这样像个外室一般,岂不让人笑话? 微蓝或许没有想过,她有一天,也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葵娘商量事情。 “你们都长大了,我亦不是亲娘,他怎么肯听我的?”葵娘病愈后,再不以严妆示人,对比以前,总觉得多了几分憔悴,养了许久,脸色也算不得蜡黄,可终归是没有她本该有的红润肤色,对着微蓝时,没有了以前的嚣张跋扈,多了不知名的小心翼翼。 葵娘第三次拨自己手上的血色玉镯时,微蓝静静看着她,帮她问道:“母亲可还有些话想对蓝儿说?” 老实说,葵娘大可不必藏着掖着,她的情况,微蓝知晓不少,原先觉着可恨,后来只觉得可怜,只消她往后再不出什么坏心思,既往不咎也不是难事。 葵娘想了半天,“林公子送了聘礼来,还是想娶南丹过去。” 微蓝酝酿了下情绪,“嗯”了一声,葵娘见她反应,有些误会,急急道:“你不要恼,我并不是要插手你的安排。”这话说得气弱,葵娘抿了唇,有些干涸的唇被白玉一般的牙齿扣出了些痕迹。葵娘在怕她,她的种种举动,让微蓝加深了这个念头。 “林公子说是先帮南丹赎身,再娶。这样,多少算个良妾,若日后有了子嗣,也不必抱到正房太太那儿,让她自己养着。”葵娘说完,偷偷看微蓝一眼,很是小心。 待葵娘敛回神,微蓝依旧不答,与世无争地坐着,手里还在捡着一支绒花,仿佛只是在担忧出门要带哪一支的小女孩,她自小就聪明,这点葵娘一直知道,玩手段,她从就不是微蓝的对手,而当以往的一切暴露在微蓝面前时,她的丈夫洛明德只说了句:“你好好送她出嫁,我不会亏待你。” 这是一个软性的威胁,她从未想过,每次给微蓝上眼药,为何事情都如此顺利,并且成功地把事情的严重程度,拉高了几个档次,这洛家背后,也不知,到底是谁,在暗中窥探。 “他一个断袖,要娶南丹?真以为娶个姑娘,只是往家里扔个摆设?”微蓝发恼,上次匆匆会面,本就对林申的印象极差,后来对方前前后后来了小有十次,都让她拒了,结果他还来? 葵娘的脸色不太好看,“你爹的意思,南丹能叫林公子看上,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后面的日子该如何,……” 微蓝明白这些意思,默然点头,又问:“年姐姐,是一定得嫁吗?” 曹华年入主林府,她如果去好声好气同曹华年说几句,再提醒南丹不要胡闹的话,南丹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些? 谁料葵娘面色难看,期期艾艾道:“这婚事……可能不好了。”门外隐约有人头晃动,微蓝一眯眼,将铜镜调整了下,侧脸理了理鬓发。 手中的一支碧玉点翠钗,冷得发寒,她的声线压得极低,“母亲,我似乎无意听人说,表哥他……” 葵娘“嚯”地站起身来,赔笑道:“阿鲍与我商议好了,要带晴晴出府逛逛,蓝儿你这边且继续挑一挑,不喜欢的话,咱们再出门采买。”脚尖指向性明显地朝外,很是慌张,微蓝笑笑起身,“那蓝儿恭送母亲。” 因着已经畅月,外间飘零,枝头也只几片哆哆嗦嗦的枯黄叶子,还在焦躁地练着最后一支舞,微蓝看着一片叶子紧紧地拥抱着树干,却仍旧摆脱不掉被扯下的命运,敲了敲脑袋,对着外面鬼头鬼脑的影子说:“还不进来,早看见你了。” 南诗吐吐舌头,走进来。 “怎么了?”南诗来找她,多半不是八卦,就是麻烦,林申又来了?微蓝皱了眉头,咬咬自己的后槽牙,她倒是理解人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伴侣,也没有人说,传生接代的爱情才是真爱吧,可他这明明白白地骗婚,算怎么回事? “曹……曹姑娘来了,想约小姐出去喝茶。” 微蓝打量她一眼,笑着说:“可赏了你甚?刚刚就巴巴地等着传报。” 南诗龇牙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锦囊,“奴可不敢藏着,就知道小姐肯定会晓得。”说着双手奉上。 微蓝一掂量,又还给南诗,“还真不少,曹小姐可有说,喝甚茶?” 南诗摇摇头,“奴与曹小姐说,小姐您近来脾胃不和,又要操劳及笄的事,喝茶怕是不得空。” 微蓝赞许地看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说:南诗受到鼓舞说道:“曹小姐说,是岷山特有的空雾红茶,最是养人,小姐脾胃不调,才真要尝一尝呢。” 微蓝拍拍手,掸了掸飘零在自己衣裙上的灰尘,抬头看了眼天,“去和大嫂,四嫂报一下,我同曹小姐去喝茶。” “小姐,”不知何时赶到的南风,生生一扯微蓝,“上次……”经南风提醒,微蓝倒是略略想起来,曹华年上次向她打听纪公刘,倒是害得她被洛明德教训一顿。 “不过去喝口茶,又不是闯甚龙潭虎穴,无妨无妨。”微蓝倒是有一种感觉,曹华年若是有其他的图谋,是一定不会这么大大方方地通报的,所谓关心则乱,她怕也是别无他法,这才找上门来,要说,微蓝能帮上忙的事,又有多少?曹家同林家的婚事,虽未被抬到明面上,可归根结底大家心知肚明,微蓝想到这儿,又不禁惋惜一番,一代才女,竟然落到刁嘉这般攀权附势之人手里,实在为她感到不值。 见微蓝似乎浑不在意,南风柳眉吊起,双目嗔怪道:“小姐出了这门,奴就寻人去逮去!” 微蓝嘟嘟嘴,笑道:“不会有事啦。”说罢,她亲昵地把脑袋在南风的肩膀上蹭了蹭。“曹小姐自己过来了,都露了面,我还能被她拐去哪?” 南风咬了咬唇,有些动摇,面上还是犹豫:“那……也不太好,大人会罚小姐的。” “好南风,我偷偷出去,再偷偷回来不就好了,爹爹不会晓得的,大嫂,四嫂会护着我的。门房有哪个敢乱说?微蓝直冲南风眨眼,“今天让南诗或者伊人假扮我,绝不连累你!” 南诗急吼吼地要说什么,微蓝瞪她一眼,“ 你手里的袋子可不轻啊,莫不是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帮我做啊?这事儿做完,我就不同伊人讲,你时常偷吃她的薯饼啦!” 南风无可奈何地一笑,南诗牵着微蓝的衣角,嬉皮笑脸地说:“小姐何时回来啊?” …… 等微蓝终于打发完丫头们,照例带着南风从西市的南门走了进去,但今日人流稀疏,感觉四处晃动的人影,都直勾勾的望着她,她安慰自己是多想了,紧了紧帷帽,不多言。 茶楼坐定,曹华年也是随后就到,因怕人说嘴,微蓝是在门房的眼皮底下,和曹华年说了再见,这才小心出门。 不一会儿,伙计将酪浆送了上来,微蓝自然是请曹华年先饮,曹华年不自然地笑道,“谢过蓝儿妹子。” 曹华年说着话,眼珠迷茫地直转,似乎有思绪百转,可依她的性子,还得照旧迂回一番,微蓝静静听着,也适时同她聊上几句,内容也不太难回应,不过是当季的衣料,香料什么,配着酪浆,时间也不太难挨。 聊了一个时辰,还没进入正题,曹华年果然心急,微蓝还在继续品着嘴里新出品的桂花蜜酿豆腐,曹华年眼神示意丫头出去,面上已不太挂得住了。 饶是这般,她还是不太放心,默然出神之际,犹在强颜欢笑地问:“怎的不见妹妹带出来的南风。” 微蓝淡淡答句:“出门不易,放她去玩了。”曹华年这才点点头,微蓝觉得她眼神浑浊,微蓝心里可怜她,低声道,“姐姐寻我来,红茶也是许久不来,是有何事呢?” 曹华年这才反应过来,唤了贴身丫头来,张罗着让楼下泡茶来,被微蓝止住:“ 姐姐若只为叫妹妹喝口茶,今日便歇了罢,妹妹,实在身子有些乏,这便家去。” 曹华年有如惊弓之鸟,匆忙让丫头下去叫茶,安抚住微蓝,神情哀伤,“求妹妹救救我!” 微蓝暗惊,不知曹华年是何意思,见此形状,也知她实在是走投无路,虽是心软,可仍旧知道,她的事,自己管不得,曹华年有生父,亲哥,能耐自然比她大,她不去求他们,偏偏来找自己?这就耐人寻味了。 顺口答道:“姐姐若有甚事,妹妹自当帮忙,只是妹妹势单力薄,怕是出力,也不过杯水车薪,不若姐姐去同曹大人商议?” 曹华年的光彩尽失,“不可,不可,……”她忙摇头,“妹妹不帮我,我再无办法了。” 换作一般的姑娘,听到这儿,也得心软了,可微蓝偏偏笑了,茶也上来了,微蓝举杯尝了口,“果然好茶,……寻常女儿家的事,曹大人确实不好插手,敢问姐姐,姐姐所求,可是女儿家的小心思?” 曹华年支支吾吾,勉强答了句:“算是。” “曹大人可是不应?” 曹华年不安地看着微蓝,头点了下,嘴里却念:“可是……” 微蓝打断,“曹大人既是不应,姐姐合该断了念头,姐姐找我帮忙,做件曹大人不应的事,这个节骨眼上,还过府来请我,岂不是陷妹妹入不义?” 曹华年忍不住双手交叠,嘴唇涌动,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姐姐说了好半天,妹妹还是不明姐姐所求,日后若叫姐姐不如意,姐姐必然记恨,此乃一桩;其二,曹大人既是不许,仍旧要做,此乃不孝,回头若因此事,惹得我爹同曹大人,难以共事,岂不是对皇上不忠?” 微蓝一连几顶大帽子扣下来,曹华年早已支持不住,她一咬牙,“罢了,劳动了妹妹。” 曹华年看了眼端坐着的,姿态挺拔的微蓝,狠心放弃这条路子,谁料微蓝面色沉静,“姐姐同我表哥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可姐姐可知,他同你柔情蜜意之后,转头要去我家提亲?” 曹华年苦笑,“怎会不知,嘉郎说,他是无法,实在是外祖母逼迫。最终他勉力斡旋,两家长辈才作罢。” 微蓝摇头,“姐姐一直被誉女诸葛,有些事,你本是懂得,却压着自己,强装不懂,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信着。” 曹华年看着微蓝身上浮现着的奇异的淡然,叹口气后点头,“爹爹不该同洛大人交恶,倘若哥哥娶了你,必然平添一大助力。” “姐姐看得也淡。”微蓝低头喝茶。 曹华年按住微蓝的手,“茶冷伤身,别喝了。”微蓝也不诧异,曹华年本就心思通透细腻,一瞬想通,便也开始正常安排周遭了。 “他的野心大,我一直晓得,自寺院那次,他未同我相见,我心中已是大懂。”神情也是平淡不少,不过还有些暗暗的痛楚在,“毕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倾心恋慕的男子,乍然要丢掉,不太习惯。”曹华年笑了笑,“林家也并不好,妹妹也不是不知道。” 微蓝不答,专心去吃下一盘点心。 “相对于他去你家求娶南丹的情形,对我的事,他显然是敷衍得多。不过这婚事既不可逆,我还是早做打算得好。” 曹华年的恢复能力堪称极快,你以为她还在犹自伤神,却不知她心中早已另有盘算。 林家和曹家联姻,本该是南郡官家贵族之间的大喜之事,可新郎明明白白的喜好男风,新娘又曾经意图逃婚,真真是给这桩婚事添了不少阴霾。所幸两家粉饰太平,也没有弄得太难看。 不过婚后,这两位弄出的事,却更不好看起来,曹华年进门第三天,便把林申的几个很是宠信的眉清目秀的小厮处理了,第五天,锁了大门,不许林申胡混,第十天,跑来洛家,要替南丹赎身,尽管微蓝一力阻拦,但南丹自己愿意,被曹华年带着,去寻了曹管家,认了义女,就被抬进了林府。 微蓝揉着头表示,这场闹剧,她实在是看不懂,不过,老天才不管她看不看得懂,因为她的及笈宴一过,谁知道她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