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芊芊婚事结束,微蓝的耳朵里就再没听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仿佛是这个人正式地人间蒸发了,婚宴三日后,本该回门的芊芊还真是骨头硬地没回来,倒叫微蓝惊讶了一场。不过,这本就和她关联不大,也就渐渐忘记这回事了。 入了畅月,蕴笙,微蓝过了生辰。每逢休沐,正萡很是积极地来看望她,怕让京都洛家的人反感,他的目的虽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也是遮掩了几分,几时与洛元谈天说地,几时与洛康舞刀弄剑,每次都甚是恭谨地拜见洛老夫人和洛家一派长辈,来了三四次,众人也不觉得什么了。加之今年寒潮来得猛烈,姑娘家们都没什么走动,也就各自窝在院子里,各先生也被提早放了假,等着过年。 窗外的腊月寒景,染着北地的干冷,没能拉好的帘子,不时传来幽幽冷风,微蓝眼看院中飘落的赤色梅花花瓣和地上的皑皑白雪,回望房中炭火充足,尚算温暖的环境。唤南风把进门的帘子再拉严实些,南风刚起身,南诗南书就打帘进来,叫微蓝突然一下凉了凉。 南风回头看微蓝一眼,迅速拉好帘子,厉声道:“两个糊涂东西,小姐一直畏寒,进门不知知会一声?这屋子是你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南诗,南书赶忙跑来跪下,异口同声地说:“小姐,奴婢该死。” 微蓝没什么精神,可她也晓得南风的意图。过了年,洛微蓝就要年十四了,芊芊婚后,洛二夫人也带着她和蕴笙出去走动了两三次,蕴笙自然没有人敢觊觎,但那些想和洛家攀上亲的,就开始摩拳擦掌了,来来回回有好几家露出结亲之意,不过都被洛二夫人冠冕堂皇地用:这孩子父亲不在身边,我也不能胡乱做她的主。这样几次,众人隐约有些明白:看来这两个姑娘,都是洛家要送进宫的。而被芊芊当时那么一闹,在洛府,微蓝楚楚可怜的形象深入人心,却也给下人树立了种:“这位小姐软弱可欺”的形象。这使得南风不得不扛起大旗,狠厉一些,好杀鸡儆猴。 微蓝摆摆手,“都起来,就快过年了,说什么死不死的,”南诗也没什么怨言地率先磕了一个头,“是奴考虑不周,冻着小姐了,”又侧头陈恳地说,“南诗多谢南风姐姐提点。”说完还拽了拽一旁跪着不知所措的南书。 南书虽腹有诗书,可也不知为何,总有些唯唯诺诺,胆小怕事,做事很想着让别人满意而不在乎自己想法的感觉,微蓝对她算得上和善了,可她总也如此,微蓝只得随她去了。 “小姐……”南书犹犹豫豫地说,可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南诗仗义地过来救场,“小姐若不舒服,要不要让南丹姐姐去小厨房熬煮些生阳的汤水?” “好罢,”微蓝揉揉头,“也没什么人,都找个小杌子坐罢。” 南诗推推南书,南书才有些鼓足勇气,“小姐要的书,奴都给您寻来了,要给您念念吗?” 原是为了她今年生辰的小愿望,畅月以来,翰墨轩出了一套“蔡侯纸”印刷的《孝经》,纸张细腻,印染清晰,因而极为难求,微蓝也和蕴笙一道出门好些次,都没能如愿,现在看到这书,微蓝赶忙站起,扶起还跪得笔直的南书。 “辛苦你了。” 南书笑容漾了漾,“奴不辛苦,”这才放心坐在一旁,南诗“呵呵”一笑,“小姐还是去谢谢严先生罢,那翰墨轩的于先生与严先生是旧相识,这才留得一本。” 微蓝仔细看一眼南诗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叹口气,“哎,你们的嫁妆我可都还没准备着呢,这可怎么是好?”南书被急了个大红脸,偏偏说不出话来反驳,只是头越来越低,露出红红的耳尖。南书倾慕严先生的事,微蓝是早早知道的,原先去念书时带上南书,是想着,能不能在她接不上话的时候给提个醒,同时呢,严先生学识渊博,也能帮这姑娘增广见闻,谁知道南书后来就为严先生所倾倒了,眼睛直勾勾的,只要严先生出现,视线就粘在他身上一样,可南书一直也仅限于那样默默看着,严先生有没有收到她的秋波都是一说,就更别说能有什么表达了,可哪里知道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微蓝看她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欺负老实人,匆匆换言道:“说起来,严穆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是啊,严小公子是很久不走动了。”南风附议,南书红着脸说:“先生让小公子多读书,莫要有非分之想。” 微蓝瞧她一脸娇羞,掩唇笑了笑,可想到严穆,想到蕴笙的坚定,唇角僵硬了。蕴笙的前路是定好了的,哪怕是刀山火海,蕴笙都已决议去义无反顾地去闯了,所以,严穆,只能盼着他真心断了念头吧。 “好了好了,奴倒是好奇南诗她又打听到什么。”南风小心摸索微蓝神色,话题一转,也给南书几分喘息机会。 “哦,小姐,倒忘了说,畅月十五,您生辰那天,皇上新封了一位南海郡王。” “哦,”微蓝昂头向天一想,“就是弄得我一晚上没睡着那位?”微蓝一撇嘴,“好好说这个干嘛?”志皇亲封南海郡王已一月有余,可这位南海郡王派头颇大,炮仗锣鼓愣是响到丑时三刻,她是多年没熬夜了,一过了困点,就再睡不着,所以提起些人,不禁还有点牙痒痒。 南诗看微蓝兴致缺缺,“这位南海郡王可是远嫁乌羌的铃兰公主的亲孙子呢。”关键他还单身?微蓝从她的一脸兴奋上看到这些。 “他的妻子没能熬过今年,草原寒气重,独留的幼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呢。”南诗津津有味地分享着,微蓝看着她,恨恨地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所以他是为了娶个新媳妇,才叛离乌羌的?” 余下三人一阵沉默,“也不尽然罢,毕竟……毕竟郡王爷和皇上也是沾着血脉的,归顺我朝,也是自然罢?”南诗挽留话题道。 “就这个?”微蓝揉揉眉心,头更痛了,到底不认识这人,惟愿天下太平,然后宣德六年,那避无可避的选秀被筛掉,这就是她最喜爱听到的消息了。微蓝还在愉悦地往后设想,不想南诗“哎呦”一声,微蓝一时不及反应,愣愣地看她,就听她没好气地说:“南丹姐姐也是,让她熬个党参龙骨汤来,怎的拖延到现在?奴去看看,别又是哪里耽搁了。” “不必了,”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屋外要灌进来的冷风,正萡那张英挺的脸就现在微蓝眼前,见正萡一来,微蓝的烦心事全部打散,笑脸相迎,“哥哥怎么来了?”待正萡坐定,微蓝一瞄帘子边立着的一脸羞红的,可不就是南丹?只能心里念一句:盼望着,盼望着,春天的脚步,近了! “承小妹吉言,今日为兄擢升营卫,”正萡喜气难挡,“刚刚禀明了婶娘,带你出去转转。”说着把自己手里一直捧着的龙骨汤往微蓝面前一推,“快些喝了,哥哥带你出去看雪。” 微蓝点头一应,双手扶住有些烫手的小砂锅。白腾腾的热气熏了她一脸,隔着一层雾气,正萡剑眉英朗,鼻梁高挺,见着微蓝看他,嘴边还带上爽朗的笑,微蓝不由一咂嘴,确实是金质玉相,夫婿的上佳人选啊。 而正萡呢?对他自己散发出的荷尔蒙并没有太大在意,喝完汤水,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洛府大门规矩走着,面对一从一从的羞涩目光,正萡做到了毅然决然的熟视无睹,微蓝自带避雷针地躲开那些火热眼光,再一瞄他腰间挂着的,几年前贝柒柒给她的小香囊,只能叹一声,各人自有天命吧,何须强求? 说是带她出门看雪,却是左拐右拐进了一间清雅的居所,红木彩绘的八仙桌上整齐放着吃食,釉彩天青蓝的盅子里呈好了软嫩弹牙的狮子头,碗里飘着翠绿油亮的菜苗,鲜嫩嫩的笋丁,还有红艳艳的枸杞。再看黑色漆盘里的,是切薄的羊肉片,除却两道主菜,桌上还摆着八宝糕,水晶虾饺,小笼包,等一色精致好看的小糕点,香气四溢,微蓝馋虫被一勾,坐下眉开眼笑地活动筷子。正萡笑眯眯地看着微蓝,还帮着她夹菜。 “哥哥难道有事相求?”微蓝从一堆美食里抬起头,匆匆嚼下一口,好奇地问。 “我能在你那儿求到甚?”正萡面不改色,眼尾跳了一下,满脸的调皮。“你能帮我摘天上的月亮还是星星?” “那你真是想要,也不是没有办法啊。”微蓝举起手边的翠绿釉色的小碗,“且等天色稍暗。” “你的鬼主意多,……”正萡的笑晾了会子,“慢点吃,和几辈子没吃过一样。”一边嫌弃地拍拍微蓝的脑袋,微蓝不高兴地一摇头,“今日这头发,是我自己梳了好久才梳成的发式呢,你莫要破坏了。”说着又气定神闲地喝了口汤,感觉整个人都暖暖的,舒服极了。 “哥哥,有三点蓝儿想向你言明罢。”微蓝不慌不忙地掏出丝帕揉一揉自己油亮的嘴唇,“哥哥可觉着蓝儿在京都洛家受委屈了?”正萡闻言神色一凛,眉毛压得很低。 微蓝拍拍他僵硬的肩膀,“第一,洛二夫人对我,虽算不得对亲生,可也算是怜爱有加了,她是京都洛家二房主母,她的态度自然代表着二堂叔甚至五堂叔,而且蕴笙姐姐对我的的确确是真心,绝不掺水,那么其他的自然就可以忽略了。” 正萡无奈得很,抬手让微蓝继续说,“再说,婚宴那天,哥哥你见着的情形,确实骇人了些。”正萡一想到妹妹当时被人掐住脖子,死死压制,就蓦地冒出一团火,直烧嗓子眼,不经意间捏紧了拳头。“哥哥……”微蓝娇娇一声,唤回他的几分理智,继续听着。 “先头我是一直占上风的,芊芊不干不净地折辱我娘,我也是好好地回击了的,论打架,她还赢不了我呢。”微蓝故作傲娇地一仰头,正萡是没好气地一掌拍在她的天灵盖上,粗声喝道:“重点。” 微蓝一拧嘴,“我示弱来着,听着脚步声才放了和她扭打的手,也是使了诡计的,”正萡一掸眉毛,“那定是她无理在前,我妹妹怎么会是无理取闹的人?”微蓝被他的一脸理所当然镇住,心想,这位还真是亲哥啊。 “第三……”微蓝清清嗓子,却被正萡截断,“这些个旁枝末节,过去便过去了,你既没有吃亏,哥哥我,也不想再追究,不过,……”正萡吹动自己手里捧着的茶盏,其实茶水已经不热,吹了也没见冒出一丝丝热死,“这纪公刘……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对比正萡的严肃认真,微蓝回应以哭笑不得,“这郎无情妾无意的,哥哥你是哪里看出有一回事的?”微蓝全无扭捏的态度,是让正萡信了几分,可是想到妹妹一个大宅里的娇小姐,怎会结识这等花花公子,就又疑窦丛生。 “你且老实和哥哥说,哥哥不怪你。”微蓝听言直想翻白眼。随即只得扯了个小谎。 “故事说来话长,我就简单说,某日婚宴上,我饭饱后去净手,结果乱跑迷了方向,是个盛兴班的武生带我出来的。”微蓝扳着手指头低头说着。 “你莫不是告诉为兄,那武生就是纪公刘?”正萡自是不信,可是刨去中间的弯弯绕绕,的确是这么回事啊,为了表达自己的肯定,微蓝还不住地点头,“谁能想到纪家的大公子,有这样的癖好?所以他自然是威胁我不许说出来了。千真万确地就这些。”微蓝陈恳地点头。 正萡半信半疑,或者说由不得不信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兄妹俩的气氛又温馨起来。“好罢,日后远着些……”说着摸了摸微蓝的脑袋,不一会儿,正萡收手叹气道:“你和娘亲,真是越来越像了。”他的语气,乍然听来淡淡的,可内里实在夹杂许多情绪。 是啊,正萡同他的四个哥哥,是不同的,馨娘嫁到南郡洛府的时候,他不过两岁,还懵懂得很,洛明德的原配柏薏娘是因他难产,这使得他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并没有太多印象,也让哥哥们对他的感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纠结万分。所以,正萡在馨娘入府后,一直由她抚养,感情深厚,喊一声娘亲,也实属正常。 “我娘她……”是个怎样的人,一时微蓝的嗓子哑了,她不知道要如何发问,其实这些事都和她关系不大,她又不是真正的洛微蓝,可心里不知为何,猫抓鼠挠般,越发地想知道。 “我从未见过比她更温柔的人,春耕秋收,她会带着下人们一同劳作,累极了,也不叫唤一声;连同看书的眼睛都温柔,从不敷衍,写字做事,都是一笔一划,有人出了错,至多一句,往后小心些。平日里当家,即便是个随便的仆役头疼脑热,娘亲都会着白先生来看,从不苛待任何一人,还时时替所有人着想……其实阿爹的情况如此,南郡哪家的名门闺秀愿意嫁给他做填房?”正萡陷在回忆的柔波里,微蓝接着他没敢说清楚的地方想。 洛明德前有五个嫡子,即便继室再有所出,也到底年龄有差,家产可否全数被继室收入囊中,都是件有风险的事。而且,洛明德当时续娶,已脚蹬而立,欲攀不惑,能有几年性命都说不清,嫁给他,实在不划算,综上所述,馨娘能毫无怨言地对待洛明德府中上下,已是难能可贵了。 “旁的人往娘亲身上泼脏水,你切不可信,若娘亲不是贞节烈女,又如何会一把火烧了自己……”正萡一时间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慌忙改口:“这处雅居私房菜,还是一位我新识的朋友邀我来的,蓝儿觉得如何?” 微蓝乍然听到什么,被正萡急急打断,心知再问不出什么,也金鱼记忆般忽略掉,这私房菜的口味的确适合她,不同于京都北地的咸口,独有几分南方的清甜,“哥哥这位朋友还真是位好吃友,这家的菜,蓝儿喜欢。” 正萡爽朗一笑,正露出他的两排洁白的牙齿,“雪兄说,女孩子必定喜欢这些,还有这膳食里的枸杞,阿胶,都是对女孩子极好的。” 这……微蓝一时不知如何和哥哥评价这人,一个大男人,对女孩子的事如此了解的,粗略来看,无非两种:花花公子和妇女之友?微蓝赶紧摇摇头,要是让正萡知晓她这样编排自己的朋友,那还得了,微蓝只得敷衍着说:“这位公子一定贴心得紧。” “那倒也不是,雪兄待人虽疏离,却是很有礼数,人是极聪慧的,真要说他为何与我交好,为兄还是一头雾水,总之,他是个好的。”正萡说得斩钉截铁,微蓝忙着点头,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能把姑娘家口味之事搞得这么清楚,也是不容易。”语气虽平淡,可到底是当着正萡,也不曾防备,听起来就不那么好听了。 只见正萡眉头一敛,“丫头,不许乱说,雪兄新鳏,你可兴不得这般诋毁他!”察觉到自己言辞严厉,正萡伸手摸摸微蓝的头,“你在后院的女人堆待久了,这般想也正常,往后哥哥多多开导你,也叫你跳出四方,好好看看旁的东西。” 微蓝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呢?正萡并不是固执之人,能得他如此维护,看来这人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兄妹俩继续聊着,又是聊到了贝柒柒身上。 “所以说,这位雪公子曾救过贝姐姐性命?”微蓝有些愕然,也尤其明白哥哥为何推崇此人了,于是摆摆手,“贝姐姐与我的新香囊,我用着极好,哥哥回头帮我给姐姐带句好吧。” “那是自然,已谢了好些次。”正萡又笑了,他的牙齐齐整整,雪白干净,“若是有缘,她是你五嫂无误。” 微蓝点头,由衷替正萡开心,可心里还有些抓不住的隐患,要和他说清楚,“那日芊芊婚宴上,荀氏似乎……?”微蓝虽说得隐晦,不过她想,正萡自然是懂的,出其不意的是,正萡抓了抓自己的后脑,“阿爹离得远,好些事,他也拗不过我的。” “嗯,那祝愿五哥哥早日抱得美人归了。”微蓝,正萡共饮一杯,算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