馍馍摊儿被挽救后不久,胡妞儿在县城定制了一块牌匾,牌匾上写着“细眼狐馍馍”,挂大门上了。 胡二拐子用土墙垒起来的院墙镶得是柴门,总之,简陋的柴门上方,挂着新匾,匾上题着金光闪闪的字——“细眼狐馍馍”。 外村人来订馍馍,再也不怕找错门了,只要说出细眼狐仨字,村里三岁的小孩,都能给领到挂金匾的柴门前。 “细眼狐”成了招牌。 说起“细眼狐”这个外号,还是九岁的宫择杨给起得呢! 九岁之前,小宫择杨用“丑八怪”或“疤女”招呼小胡妞儿,尤其是“疤女”,都叫顺嘴了; 自从被母狐狸故事恫吓之后,小宫择杨有所收敛,会气恨恨地说:“就是那个喝过狐狸奶的!”,以这句话代替,就这么叫这段话叫了一些时日,反正不愿意老老实实叫胡妞儿的名字。 某天,折中了一下,直接称呼“狐狸”,这还不算完,还想凸显小狐妞儿的丑,小宫择杨不敢用“丑”字,也不敢用“疤”,于是又折中了一下,在“狐狸”前面又加了“细眼”“长腿”这三个字。 八九岁小孩们的眼里,“大长腿”是含贬义的。 小胡妞儿细眼,体质偏瘦,尽显腿长,脑瓜又鬼又精还贼,像极了狐狸,再说,全村的娃子都知道小胡妞儿是狐狸送来的,还喝过狐狸的奶,所以,细眼长腿狐一叫出来,就火了! 火到什么程度,有一天,胡二拐子蹲毛厕忘了带纸,情急之下双手捂成喇叭状,对着家门口就喊:细眼长腿狐,细眼长腿狐! 连着喊了好几声,感觉不对,琢磨半天才反应过来,改口又重新喊:胡妞儿,胡妞儿,给老子拿纸来! 瞧瞧,连老子都跟着叫顺嘴了。 被叫的多了,有人嫌拗口,直接给省略成“细眼狐”。 谁能料到,这个被嘲笑的外号,在胡妞儿退学后的两三年后,成了十里八乡以及县城里响当当的招牌。 挂匾那天,是个礼拜天。 礼拜天成了胡妞儿的黄道吉日,任何重要时刻,都刻意选在了礼拜天,而且是宫择杨回村休息的礼拜天。 宫择杨和胡二拐子合力把匾挂在了柴门上,胡妞儿脸上洋溢着振奋之情,紧贴柴门,就着“细眼狐馍馍”五个字,让宫择杨给拍了张相。 胡二拐子扒拉扒拉衣服,又扣好扣子,当仁不让地,也让宫择杨给留了张影。 照完,胡二拐子对宫择杨说:“小子,你还记得没,这外号还是你给妞儿起得呢!” 宫择杨得意地回:“那是!” 胡二拐子大概也是特别感慨,说到:“我家馍馍摊儿能重新开张,你得占一半功劳,听妞儿说,那神娘娘家的馍是你偷得?!” 宫择杨看看跟前没人,气恨恨应道:“嗯,你家胡妞儿忽悠我过去偷的!”,想了想,又说:“你生了个什么闺女啊真是!” “什么闺女?!能耐闺女!”胡二拐子豪气地回,说:“她小时候追鸡,能把那鸡追死,我就知道我闺女有种,好样的!” “把鸡追死?!”宫择杨使劲儿收翻记忆。 胡妞儿站在柴门跟前,还在端详牌匾,不知道是没听见跟前两人的对话,还是假装没听见,像个局外人似得,只笑不说话。 胡二拐子搂着宫择杨的肩,往屋里让,边走边说,语气像小孩一样有声色,说:“妞儿追,鸡就跑,妞儿停,鸡就停,一步都不待多跑的,脑袋一歪,还气妞儿呢!” 胡二拐子真是声情并茂啊,说到这儿,自己脑袋一歪,学上了, 说:“那天妞儿就被这鸡的二流子相给激恼了,猛追这鸡,死追,豁出去了,不停地追,终于给追上了,还超过了,妞儿喘着粗气刹住步,回头一看,这鸡已经倒地上了,气绝而亡!——跑死啦!” 胡二拐子说得这个溜啊,跟说段子似得,一气呵成,而且手脚并用着加上了动作。 宫择杨这个笑啊,捂着肚子笑蹲在地上,不知道是笑情节里的胡妞儿追鸡,还是笑胡二拐子学追鸡的情节。 胡二拐子附和着笑,憨憨的,挠着头说:“叔爱听评书,是不是说得跟评书似得?!” 宫择杨大换气儿,说:“叔,你太有才了,我差点被你逗得气绝而亡!” 胡二拐子摆手:“我不行,妞儿有才!” 宫择杨撇嘴:“哦,谁说把自家鸡追死了叫有才?!这是缺心眼子吧!” 胡二拐子眼睛突然放亮,看了宫择杨一眼,欲说还休,最后嘟囔一声:“你才缺呢!” 此刻,胡妞儿在三轮车上侍弄馍馍呢,回过头冲宫择杨这边看了一眼,拐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宫择杨掂量着,问胡二拐子“她——”,停了话,宫择杨突然想到什么,把脸正对胡二拐子,问道:“就我小时候,有一年,我在西瓜地里扑住了一只鸡,以为是野鸡,结果是我家的鸡,我扑上去一胸脯给压死了,你还记得不?!” 胡二拐子眼神贼亮贼亮的,笑得也贼奸贼奸的,然后用质朴的表情叹口气,说:“哦,咱俩说的是一只鸡啊!” 宫择杨吃惊坏了,大张口:“啊?!” 胡妞儿在三轮车上笑作一气,护着下巴说:“不怪我追你家那鸡,你家那鸡忒缺德了,你家鸡食不吃,天天溜到我家蹭食,蹭完食又回你家拉蛋,拉完蛋又过来蹭饭。而且,还在我家“欺女霸男”!” 宫择杨气炸呢,而且完全懵掉,仰长脖子像斗鸡一样问:“那它怎么就到西瓜地里啄西瓜去了呢?!” 胡二拐子接话:“我帮着拎去的还能咋去的?!” 宫择杨:“那——” 胡二拐子:“我还帮着涂红墨水来着!” 说到这儿,胡二拐子笑抽抽了,拱了拱背,详说:“鸡屁股下垫了块儿土坷垃,鸡嘴插在西瓜里,反正把鸡立住了,哦,你家那是只白鸡——” 宫择杨悲怅了,仰天长叹:“我一直当压烂西瓜染红了我的胸脯!” 何止是染红了胸脯,记忆也被染了,像被涂了染料,这段记忆想清除都清除不了! 那是被母狐狸故事恫吓后的第二年,记得自家地里的西瓜已经熟上了,而胡二拐子沿边儿开荒地种着的玉米还没熟,记得玉米杆儿长势很旺,翠绿翠绿的,底杆儿叶子有变黄的。应该是农历上的夏秋之间吧。 当时,小宫择杨正在自家西瓜地里看瓜。 看着一团黑影从西瓜地里穿梭而过,像是野兔,又像老鼠,看不太清,等小宫择杨三跨两跨地追过去,那玩意儿已经钻进了延边上的玉米地里了。 小宫择杨也没多想,愣头愣脑地就跟进了玉米地。 往深走了几步,光线全暗。冷风吹来,玉米杆子乱颤,根根都像活了似的,齐刷刷地摆动,底杆发黄叶子“哧啦哧啦”响个没完。 小宫择杨打了一个寒颤,突然害起怕来。 玉米杆子越晃越厉害,配合着风,还起了哨子音! 这时刻,小宫择杨才猛然想起,这是胡妞儿家的玉米地! 刚才蹿进玉米地里的那个小东西还套着胡妞儿冬天才穿的皮坎肩子! 小宫择杨确定没看错,那是一件黑羊皮做的坎肩子,那东西就套着黑皮坎肩子钻进了玉米地,不可能是野兔,也不是老鼠,比老鼠个头大多了,小宫择杨突然有了结论,是狐狸! 千真万确,确凿无疑,那狐狸穿着胡妞儿的毛坎肩子! 奇了怪了,胡妞儿的毛坎肩子怎么会穿在狐狸的身上?可能胡妞儿就是狐狸,狐狸就是胡妞儿?! 琢磨到这里,小宫择杨吓得魂飞魄散,逃也是的跑出了玉米杆子地。 见着日头才心里有了点底,心惊肉跳地喘着大气,瘫倒在自家的西瓜地上! 那种恐惧,今生难忘。 在西瓜地里一转头,发现了一只野鸡,绿色丛里一团红,显眼得很,正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啄西瓜。 小宫择杨压了压神,悄悄冲野鸡去了,然后矫健的一跃,来了个飞虎扑食,把野鸡压住了! 太喜出望外了,乐得小宫择杨嘴都合不上了! 可等野鸡一点一点从身下露出来的时候,小宫择杨的肺都快给气炸啦! 这只野鸡不经压,死啦,鸡脑袋都耷拉了! 而且压烂了一个大西瓜,稀巴烂了,染了小宫择杨一胸脯红。 宫择杨把鸡拎起来瞅,越瞅越眼熟,这野鸡长得怎么跟家鸡似得? 坏了,这是染了西瓜汁儿的“白白”鸡啊! 这一天,小宫择杨自我感觉中邪了。从此以后,宫择杨都不敢直视小胡妞儿,更别提欺负人家了! 影响过童年心理的往事一定会被记住的,宫择杨对整个过程的细节都记忆犹新,而此刻突然知道,西瓜汁压根不是西瓜汁,是红墨水! 鸡也不是被压死的,而是,压根就是只死鸡! 也不知道跟自己还是跟谁生气,宫择杨截了话头,进屋去了,胡二拐子跟进屋来,陪着笑,低声下气替胡妞儿开脱:“妞没别的坏心眼,就是想你家的鸡轮着你家自己人吃肉,偷偷拔毛吃了的事儿,我们可不干!” “明着还回来不就行了吗?!”宫择杨略带责备。 “还过去你爷奶肯定不会说什么,你小子肯行吗?!你不得嚷闹着让妞儿赔活的,妞儿再能耐,也不能把死的变活了是吧?!” 宫择杨依在牛槽边,拍着牛槽,口气变说笑了,说胡二拐子:“你还帮着染毛,真服你了!” 胡二拐子憨笑,问:“说半天鸡了,想不想吃鸡屁股?!妞儿给你攒了一袋子鸡屁股,想不想吃,想吃我给你现烤!” 宫择杨问:“哪儿攒的?!” 胡二拐子笑,凑近宫择杨说:“这段时间,你看哪家办宴桌上的整鸡有屁股?!” “啊?!”宫择杨惊,问:“偷得?!” 胡二拐子撇一眼宫择杨,说:“犯得着偷吗?!” 宫择杨挠着头笑,问:“贿赂大厨?那办事主家也不能愿意吧?!端上来的鸡,嘿,缺个屁股!” 胡二拐子哈哈大笑,说:“你小子脑袋不会转弯,你被胡妞儿卖了还得帮她数钱!” 宫择杨问:“那咋得的?!” 胡二拐子不怀好意地笑笑,别有用心道:“你还是问妞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