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却忧的笛音响起。 提着酒壶和酒杯的简词提速走了过去,却又突然在院落门前停了下来。 离开之时他只轻掩了门扉,这时已被风吹得露出了一条缝。而无论是守在门口的挽香,还是隐藏在院落墙头的章平,亦或是其他护卫,都对那扇开着的门视若无睹,只是耗费全部心神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气息。 从门缝看过去,因着视野的关系,简词只能看到凤鸣笙的一点侧影。 他看见她席地而坐,华贵整洁的长裙就那样被毫不在意的倾覆在地,染上泥土和褶皱,她漂亮整洁的发髻松散到有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随风飘散到横在她唇边的竹笛上,然后又飘扬下来。而在那支有些粗糙的竹笛的映衬下,她纤细的手指越发秀长而白皙。 可他看不见她的眉眼。 简词不自觉的往前走去,被推开的门发出极轻的声音。 他站在院落里,看向少女席地而坐的身影。 身后的浣雪略向他鞠躬行礼,同时悄悄往外退去,并轻轻关上门。 他却没有分出一丝心神,正如桃花树下的那个人,也没有分神来注意这一点小小的动静。 认真吹笛的少女,眼睫低垂,面容宁静。 可是,简词的心却不自觉的纠紧起来。 那是凤鸣笙从不曾在他面前展示过的随意而轻松的姿态,却有着他曾经在她眼中见过的如出一辙的哀伤。 直至一曲结束,几分熟悉而又几分陌生的少年音有些突兀的响在那还未消散的笛音中,简词心中豁然一惊,猛然侧头将视线移向了少女对面的燕云沉。 此时此刻,席地而坐的燕云沉,再不是那个随时随刻都见之可亲的少年郎,那疏朗自在的笑容似乎终于从他面容上剥离了下来,露出他真切的容貌来。 他的眉眼,仍然是清俊的。可当那清俊的眉眼没有表情时,那副面容就变得苍白起来。而他那看起来一片漆黑的眼眸,则让他整个人,都忽然安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极轻的静,轻到能让人听不到任何声音,却又能那么清晰的听到他,睫毛颤动的声音。 简词听到燕云沉的眼睫颤了颤,然后世界忽然就颤动了起来。 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燕云沉的脸上,仍旧是疏朗自在的笑容。 简词听着他神色自若的与凤鸣笙交谈,然后接过竹笛,就那样吹了起来。 而那竟然是鸣笙刚刚吹的同一首曲子。不,虽然是同一首,曲意却改了很多。 鸣笙的听起来忧伤,而燕云沉的,却只觉温暖。 简词看向鸣笙,那样的笛音下,她那样放松的倚在树上,闭上了眼睛,神情宁静,好似睡着的模样。 或许,她是真的睡着了。 那日在桃花树下遇见重伤昏迷的燕云沉,真的是鸣笙第一次见到他吗? 简词不自觉的这样去想。 可她怎么会不是第一次见他?鸣笙对燕云沉一无所知,又从未出过冀北,而燕云沉的行踪虽无法准确探查,此前却也从未踏足过冀北。 如果她是初次见他,那她怎能那样深切的信任他?那样轻松随意的面对他?那样…… 是了,直到燕云沉口中的“相思”一词出口,简词才恍然发觉,他曾在鸣笙眼中看到的,岂不就是思念? 她是那样近乎悲切的思念着他,思念着眼前的那个少年,或者是思念着那个和他一样唤做“燕云沉”的人。 简词定了定神,一边往前走一边唤:“表妹。” “哥。”凤鸣笙侧头应和,却并没起身,只依旧保持着席地而坐的姿势。 简词在她身边站定,见她和燕云沉都没起身的打算,便也盘腿坐了下来。 虽是席地而坐,他的背却挺得笔直。他将拿着的碧玉盏放至地上,提起白玉壶往里甄酒。 淡而甜的酒香慢慢飘散至浓郁。 凤鸣笙率先执起一杯,只凝视了那在凝青如碧的酒盏中显得透明的液体一瞬,就抬头笑道:“燕公子,这一杯,敬我遇见你。” 言罢,她仰头,一饮而尽。 燕云沉同样取了酒,伸手举杯,同样道:“敬我遇见你。” 那声音却不同于他平常的爽朗,平添了几分低沉。说罢,他也是同样的一饮而尽。 空着的杯子早已被甄满,凤鸣笙这次却看了燕云沉好一会,唇边的笑容慢慢收起,眼里却缓缓浸染出一点浅却纯粹的笑意:“这一杯,敬你是云沉。” “敬你是阿音。” 燕云沉轻声开口,声音里竟带了点凉意。 这一次,他与凤鸣笙同时饮尽了杯中酒。 而这一次,凤鸣笙也没再让简词甄酒,而是自己拿过了酒壶,替自己和燕云沉都满上了,方才极轻极轻的开口道:“这一杯,敬……” 说到这儿,她却久久没有开口。 因着喝了酒的缘故,她的双颊都染上了胭脂红色,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越发明亮,好似装了漫天星光。 “命运。”她深切的凝视着燕云沉,开口的声音依稀是在叹息,“云沉,这一杯,敬命运。” 说完,她几乎是急切的将杯中酒倒入喉咙,然后双手扶着树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燕公子,再见。” 她笑着转身,拒绝了简词的搀扶,整个人几乎是踉跄着往外走,“从今以后,愿你平安喜乐,万事随心。” 云沉,你说过,你信命的,而命中注定,你该遇见我。 而就如你所说,你仍然是云沉,所以你仍然遇见我。 云沉,其实我也开始信命了,你知道吗? 我多么感激,命运让我们重新相遇。能相遇,就够了。 云沉,你还记得吗?莲花灯上,你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下的那八个字。 平安喜乐,万事随心。 云沉,从此这是我对你全部的期望与祈盼。 我生来就是冀北凤家的小姐,生来就夹在冀北与朝廷间暗流涌动的漩涡中,生来走的就是一条刀光剑影的路。 遇见我是你的命运,可陪着我,不是。 手中的酒杯越捏越紧,直至凤鸣笙把话说完,燕云沉方才将酒饮尽,然后怔怔的凝视着手中空空的碧玉盏道:“敬命运。” 可对他而言,什么才是命运? 遇见她,原本就是他的命运。可他踏入冀北的那一刻,究竟是想遵循命运,还是打破命运? 时至今日,他竟然仍然分不清。 “阿词。” 他只是,不受控制的喊住了跟着凤鸣笙离开的简词。 简词回头的那一瞬间,燕云沉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词。”他又喊了一遍,唇角的笑容慢慢拾起。 他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道:“阿词,此去长安,前路漫漫。云沉身无长物,谨以薄酒一杯,愿你平安得返。”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简词的方向走,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简词的面前。 他从身上摸出了一个极小的东西放在简词手心,然后将那酒饮尽道:“阿词,你要记着,将此物放在显眼之处。如遇上朱雀阁之人,此物,或可保你一命。” 简词仔细打量着掌心的东西。 那是一支小却精致的木哨子,触手温润光滑,哨子的表面纹理很是奇异,而最奇异的,便是哨子上刻着的那个精致到栩栩如生的动物。 那动物简词曾见到过,就在眼前这少年的后腰处,那个被朱雀阁中之人称之为“朱雀”的纹身。 简词冷冷的看向他。 这些日子,简词看得出来,他对鸣笙,是真的毫无所图。 他虽是朱雀阁之人,他虽携带着鸣笙的画像前来冀北,他虽早就识破鸣笙的身份,可以鸣笙对他的毫无戒备,他也毫无反应。他既没有借此杀她,也没有借此接近她。甚至一旦伤好的差不多了,他立刻便要求离开。 他留在这儿,似乎只是因为自己曾经说的那句话而已。 可他却突然拿出了这样一只哨子,愿在朱雀阁的追杀里保他们一命。 可如果朱雀阁没有放弃杀害鸣笙的想法,那眼前的燕云沉,又为何要放弃? “云沉,”磨砂着那只哨子,简词看着他,看似冷淡却又十分认真的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燕云沉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可最终,他只是笑着回答眼前的简词,也回答自己。 “此去长安,她再也无法活着返回冀北。可是,”他看着眼前寒霜般冰冷的少年轻轻的开口,唇角的笑容很轻,漆黑的眼眸很凉,可声音,却依旧带着一抹暖意,“阿词,我希望你能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