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凤昭,在过去的十年间,这一直是一个被遗忘的名字。 就算是与之干系重大的凤鸣笙,也只在这名字出口之时,才从久远的记忆中将这名字翻了出来。 可十年前,凤昭这个名字,却宛如九天之上的惊雷,蓦然劈在了凤衍心中。 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凤鸣笙还太小,凤衍及夫人也从来不提,对此事的了解不多,只能在身边人的言语中拼凑出一个大概。 十一年前冬,一直在长安休养的凤衍之母懿清公主病危,彼时匈奴与周边的墨疆、密戎等小部族结盟,与燕朝之间的战争越演越烈,在边疆已经僵持不下了近三个月,已经到了最后的决战时刻。为防主帅军心不稳,影响军情,先帝将公主接入皇宫,将其病危的消息封锁在了宫中。 直到次年五月,那场持续半年多的战争终于结束,除却匈奴外,其余部族,尽数降了燕朝。 冀北军胜了,可胜的很惨烈。 冀北军亡者十之四五,伤者十之二三,余者不过十之三四。 那一年的冀北,萧萧瑟瑟,连空气中都飘浮着浓重的血腥味。 朝堂之上的大臣看不到冀北军的损兵折将、尸横遍野,御座之上的君主看不到冀北百姓的食不果腹,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有冀北军的大胜,燕朝疆土的拓宽。 陛下大喜,朝堂大喜,于是整个天下都大喜。 人人都称颂着冀北凤将军的不世之功,而直到接到先帝谕旨封赏的那一刻,凤衍才知道,他的母亲,懿清公主已经病亡了两个月。 而先帝,就连这短短的两个月都不能等,停灵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在其夫家无一人到场的情况下,匆匆下葬。 而下葬之时,执孝子之礼的,不是他这个亲生却尚在军中的儿子,却也不是在冀州留守的儿媳沈氏,甚至不是虽年幼却已记事的孙女凤鸣笙,而是一个陌生的毫无干系的少年。 而听说,这一切,都是懿清公主大义,不愿因一己之身累及边关,方才恳求先帝所做。 那真的是一个太过陌生的少年。 听说那少年曾是街边的乞儿,原本无名无姓,被懿清公主捡回后,方才有了个小名。 而公主病危时,少年侍疾至孝,公主思子心切,竟非要认那少年为子。于是,公主奄奄一息时,为全幼妹之心,先帝金口玉言,为那少年赐姓为凤,易名为昭,成为凤家义子。 公主病亡后,凤昭以义子之身,执孝子礼,全公主后事,行守孝之事。 公主大义,凤家大胜。 凤衍此战虽功勋卓著,但其爵位本就位及国公,冀北兵权更是握在手中。 凤家大功,先帝加封其为燕朝西北兵马大元帅,同时封凤家义子凤昭为定北侯。 凤衍不过而立之年,手握一方军权,爵位位尊已为外姓人极致。 而当年的凤昭才十四岁,原本不过无名无姓的少年,无功无禄,未及弱冠即封侯。 人人都说,凤家隆恩圣眷。 世上最会做生意的,岂非是御座之上的君主。 十年前,一个所谓的西北兵马大元帅的名头,万两黄金,加封千户,再加一个被封为定北侯的所谓不知从哪来的凤家之子,就让整个朝堂都忘记了冀北的血色漂浮。 而十年后,更是只用一个所谓太子妃的名头,不但将冀北军的损兵折将忽略不计,甚至还握住了冀北主人的软肋。 凤鸣笙嘲讽的笑了一笑,不自觉的蹙了眉。 印象中,她似乎从未见过这个所谓的定北侯凤昭,只依稀听人说起过他一直在为祖母守陵。 可她未去长安,曾经的未来已经更改,那些不曾遇见过的人,也慢慢出现。 “哥。” 凤鸣笙抬头,“和我一起去书房吧。” 定北侯凤昭,即使再不愿承认,这个人如今毕竟姓凤,名义上,还算是她的叔叔。 而这样一个人,在这个时间点来到冀州,即使是以祝寿的名义,也实在太难不让人多想了。 而既然是凤家的事,简词就不该被排除在外。 她唇角笑容虽冷淡,神色却很是坚持。 简词想要拒绝的话没能出口,顿了一下,却是点了点头。 凤鸣笙想了一想,问道:“你知道定北侯吗?”这件事毕竟太过久远,简词进府时间不长,若是不知,还是需先和他说一下才好。 简词也是刚刚才知晓这个称号,只是,从凤帅凝重的表情,再到如今鸣笙的神情,他开口,疑问却又笃定:“与凤家有关吗?” “嗯,定北侯凤昭,名义上是我的叔叔。” 简词饶是再处变不惊,这时也不由变了脸色。他自小长在冀州,可从没听说过,凤帅竟还有兄弟?只是,鸣笙说名义上? 简词摆正神情,等待她的下文。 难得见简词惊讶的眉眼,凤鸣笙先笑了一笑,方才简单解释了凤昭的身份。 花香氤氲下,书房已是近在眼前。 一旁的柏树郁郁葱葱,凤鸣笙停了步,抬头看了好一会,方才轻声道:“哥,你知不知道,爹爹曾有一个弟弟?” 她仰着头,简词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只觉得她白皙的脸色越发白了一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一颤,连着那稍显冷淡的声音,也带了些空茫茫的颤,娇弱而又轻柔。 简词先是摇了头,然后才看着她道:“不曾。” “凤照,我的小叔。”凤鸣笙闭上眼,“他死在战场上的时候,才刚刚十五岁。” 除却祭拜时的灵位,凤鸣笙不知道她这个小叔的任何事情。幼时鸣笙问起时,凤衍从不开口,沈氏总是垂泪。而无论是府里的老人,还是冀北军中的老将,提起这个名字时,永远是缄口不言。于是凤鸣笙明白,小叔凤照,是凤衍心中最深切的禁忌,就连她,也无法窥探分毫。 她侧眸,十分郑重的叮嘱简词:“哥,在爹爹面前,永远不要提任何有关小叔或是定北侯的事。” 凤昭、凤照,她不知道这中间有什么关系。可她知道,任何事关小叔凤照的事情,都不是如今的简词可以碰触。在她离开冀州前往长安的日子里,她不希望简词因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定北侯,而失去爹爹的信任。 她冒不起这个险。 简词从来不会拂她的意。 所以,一如她所料,简词只是随着她,神色凝重的点头:“好。” 凤鸣笙展颜微笑,拾步上前,抬手轻敲三下,然后推门而入,笑道:“爹,容先生,我和哥哥一起过来了。” 她抵着门,直至简词也走了进来,方才关了门。 凤衍原在书桌前正襟危坐,眉眼很是正经的听容先生说话。 容先生坐在他的侧边,坐姿倒是随意多了,长发仍旧披散着,羽扇搁在膝盖上,手上还端了杯茶不断的磨砂着,却只放在唇口闻了闻,听到声音,容先生把茶杯放了下来,视线一转,放松的眉眼就皱了起来,仍是那副阴冷的表情。 凤衍也略略皱了眉看过去。 简词规规矩矩的行礼:“简词见过凤帅,见过容先生。” 凤鸣笙却没那么多规矩,只朝简词眨了眨眼,然后就在凤衍身侧坐了下来,挽着他的胳膊道:“爹,听哥哥说,你和容先生在谈定北侯的事情?” 她暗示的这般明显,凤衍先朝简词点了下头,然后才道:“刚接的消息,定北侯守孝期满,又恰逢你的生辰,陛下让他代君祝寿,同时回府孝亲。” “爹爹怎么想呢?” 凤鸣笙抓紧了他的衣袖,蹙眉道,“爹爹,他要回凤府,你就让他回吗?” 凤衍轻叹道:“这是陛下的旨意。” 若爹爹心中真是如此想法,他何须与容先生一起商量此事? 凤鸣笙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软下声音撒娇道:“爹,我不喜欢那个什么定北侯。” “他毕竟……”凤衍苦笑着叹气,声音压的极低,“替母亲守了十年孝。” 无论当年,义子之事真假如何,可毕竟当初侍疾是真,停灵时执孝子礼是真,十年守孝,还是真。而这些,他都没能做到。他不曾尽到的儿子的义务,是那个人在替他尽。 而如今,陛下要把这样一个人放进凤府,放进冀北,又让他,该怎么去拒绝? 凤衍难得感性,可他毕竟是冀北军的凤帅,纵然感性一时,终归会让理性占据上风。 凤鸣笙索性直接看向容先生,问道:“容先生,你怎么想?” “杀了。” 容先生说的简单直接,“一旦进了冀北,我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把他处理的干干净净。” 听起来好像是个玩笑,可凤鸣笙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一向爱走极端。 抢在凤衍皱眉之前,凤鸣笙先挑了眉:“容先生,麻烦说点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