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下了一场极大的雪,早晨时,地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 天空中还淅淅沥沥的飘着雪。 凤鸣笙告了所有课业的假,安安心心的在床上歇了两天,原本还要再歇下去的,可这日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样子,临时起了意,想把花园里的雪景画下来。 听雨先去吩咐下人们准备去了。 浣雪给她系了件红色的狐皮大麾,备好了手炉,这才搀着她往外走。 时辰还早,雪又未停。 花园里小道上的雪还未铲完,凤鸣笙看着前方急急铲雪给她开道的下人们,吩咐道:“都下去吧。” 长安的雪太薄,她已经好些年没在雪地上踩过了。 下人们全都静悄悄的离开,浣雪一边给凤鸣笙打着伞,一边搀着她往前走,一边道:“小姐,随影新配了一丸药,说是食补的,有助于您腿上的伤早日恢复。今日要试试么?” 凤鸣笙只关心一个问题:“味道好吗?” “我先前尝了一下,味道还算不错。只是,”浣雪说的有点底气不足,“可能不太合小姐您的口味。” 凤鸣笙垂眸看了她一眼。 “小姐,我明白了。”浣雪立刻低了头有些紧张的继续道,“以后我不会问这种问题了。” 雪地松软,一踩一个痕迹。 淅淅沥沥的雪花飘飘扬扬,却也仍没盖住。 就像她脑海里的那些记忆,明明还未发生,偏偏无法抹去。 凤鸣笙觉得自己爱笑了些,原先,她面上神色总是冷淡的,如今却不知为何,她面上总是不知不觉带了笑,偏还不知道是为何而笑。 有人从假山后突然跳到了她们面前的雪地上,说是跳,或者说是滚下来比较正确。 来人身量很小,看着小孩子模样,浑身上下都被包的严实,衣服上落了一层雪花,这时整个人都栽在了雪地里。 事出突然,浣雪受了惊吓,几乎当即就要后退,可想到扶着的凤鸣笙,很快上前了一步,挡在凤鸣笙面前,喊道:“来……” “是我。”雪地里传来一个闷闷的颤抖的声音,那人有些笨拙的想从雪地上站起来,试了两次都没成功,干脆就坐在了雪地上,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抹去了脸上沾着的雪花,方才抬起头看下凤鸣笙,抖着声音道,“别喊,是我。” “明、明和少爷……” 浣雪仔细看了几眼才认出他,这才退至了凤鸣笙身后,诧异的道,“您怎么会在这儿?” 凤明和没有看她,只是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衣裳上的雪花抖落下来。他浑身都在颤抖,却仍是握紧了双拳,仰起头直直的看向凤鸣笙,委屈而又带着压抑的愤怒:“为什么不见我?” 雪花窸窸窣窣的落在他冻得苍白的眉眼上,睁得大大的双眼里水汪汪的泪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就是固执的不肯落下。 凤鸣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凤明和眼里的眼泪终于掉落下来,嘴唇哆嗦着,双手紧紧抱着双臂,眼里喷出愤怒的火光,声音哽咽而委屈:“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他身上的雪花落了厚厚一层,纵然裹得严严实实,可嘴唇都被冻青了,整个人都颤抖的快要站立不住,显然是已经在雪里等了很长时间。 他毕竟年纪小,浣雪看得有些不忍,抬头看了凤鸣笙一眼。 可凤鸣笙只是微笑,笑容和声音都凉的没有一丝温度:“你要见我,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吗?” 护院的侍卫们听到动静赶过来,浣雪见凤鸣笙虽开了口,但容色冷淡,只做了手势让侍卫们安静候着,既不让他们继续上前,也不敢让他们就此离开。 “我、我……”凤明和抬手胡乱的擦去脸上的眼泪,喉咙哽了半饷,方才一鼓作气的喊道,“简词一个外姓人,凭什么当府里的表少爷,凭什么做你的表哥?” 说完他就胆怯的后退了几步,跌到了雪里。可这一跌,他反而再次抬起了眼,忿然而不甘,声嘶力竭的喊:“明明姓凤的是我,和你同宗同族的也是我,简词他凭什么?我姓凤,我才姓凤呀!” “他如今是我的表哥,简词这个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吗?” 凤鸣笙清清淡淡的笑,视线自凤明和身上移开,在院落中环视了一圈。 她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重,不只是说给眼前的凤明和听,更是在说给身旁的浣雪和后面候着的侍卫们听。 “漫说只是表哥,就是我的亲哥,简词他也当得起。” 凤明和震惊的好半响都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的重复着“他”“你”这两个字眼。 可眼见着凤鸣笙已经重新抬步,多年来积攒着的不甘、怨恨、难过、委屈等等情绪一起爆发出来,促使着他抬头继续喊:“那我呢?在你心里,我算什么?你为什么那么看不上我?” 这句话,如果他再不问出来,那他将永远没有问出口的机会。 冀国公家的小姐,多么千娇万宠,就有多么冷漠无情。 她随口一句不想见他,从此无论他在冀国公面前怎么卖乖讨好,无论他多么努力用功以求得到冀国公的一句称赞,他在冀国公府,永远活的战战兢兢。 府中人人称他一声“明和少爷”,可他这少爷没入的了凤小姐的眼,就什么都不是。 他在院中赏景赏到一半,凤小姐要来,他就得走;冀国公考他的功课考到一半,凤小姐要来,他更得走;就连他在外边的街道上不小心碰到凤小姐了,都得绕着走…… 他娘让他认命,表哥表妹也劝他忍。毕竟寄人篱下,除了凤小姐,凤家待他们已经够好。他原本也已经认命。 可是,可是简词,他、他凭什么? 凤明和不甘心! 好不容易,等到了冀国公离开冀州的日子,他每日天不亮就在花园的假山后躲着,整整等了三天,才终于再次见到了凤家小姐。 他看着凤鸣笙,只想求一个答案。 他明明什么都没干,他只是喊了她一声姐姐而已啊! “你?”凤鸣笙没有看他,也没有停留,只继续往前走,“我没有看不上你。” 说完这句,她恰好走到了仍跌坐在雪地上的凤明和身前。 凤明和的眉眼其实生的极好,这时冻得眉眼发白,眼睫上甚至还落满了晶莹的雪花,一颤一颤的,黑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泪珠在瞳仁里滚来滚去,更衬得他有些可怜。 凤鸣笙一向见不得好看的人狼狈的模样,这时心里就生出了点不忍,半蹲下身,将还算温热的手炉递了过去,眼里甚至含了点温暖的笑意:“早些回去吧,别受凉了。” 凤明和不敢置信的看着她,没接那手炉。 凤鸣笙把手炉放置他的腿上,站起身来,仍旧是笑着开口:“你在我眼里,从前就是陌生人,今后也是陌生人。” 温热的手炉一点点温暖他已经趋于僵硬的腿,然后从他的心一节节冷下去。 时隔多年,她有着同样温暖的笑,说出的话却同样残忍。 凤鸣笙自他身旁走了过去,凤明和失了语,却是不甘的想要伸手去抓住她。 浣雪没有拦他,只是眼里充满了怜悯。 凤明和的手颤抖的伸到一半,然后用另一只手抖着抓了回来。 他终究还是连触碰她都不敢。 可凤鸣笙很快要经过转角,消失在他眼前。从此以后,他再不想认命也只能认命了,他永远都融入不了冀国公府。 可他真的真的不甘心! “凤……”他想喊她,可竟然不知道要喊什么。他不知道凤小姐的名字,可他不愿喊她凤小姐。 他姓凤,同外面的那些人,总归不一样。 他心一横,心里竟生了些破釜沉舟的勇气,索性闭了眼睛喊:“凤凰儿!” 这是她的小名,莫说是在凤府,就是整个冀北,也只有冀国公凤元帅一个人会这样唤她。 冰冷的视线像雪一般落在他身上。 凤明和偷偷睁了眼,果然看到凤鸣笙停了步转了身,眉心还微微蹙了起来。 他害怕的要命,可他听得到身后侍卫们过来的脚步声,他已然没有时间。 就算再怕,他也要先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你肯让一个外姓人当你的表哥。”他近乎绝望的喊,“我姓凤,凤帅都能认可我,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爹是爹,我是我。在我眼里,凤家只有一个少爷。” 凤鸣笙的视线轻飘飘的落在他身上,“你想要一个机会是吗?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她的话音也轻飘飘的,有些不真实。 凤明和先是不敢置信,然后眼睛里瞬间就亮了起来,整个人都激动到说不出话来。 “你若愿意,伤好之后,就去陪少爷读书。” 说这话时,凤鸣笙没有再去看凤明和的反应,只是转身漠不关心的往前走,冷冽的话语随雪花一起留在了身后。 “我说了,在我眼里,凤家只有一个少爷。可如果哪一天,他愿意当你的兄弟,那你就是凤家的少爷。” 表少爷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虚了。除了自己的看重,简词在冀国公府内,实际上一无所有。 她要让简词以最快的速度,在冀国公府、在冀州城内、甚至是整个冀北扎下根来。 凤明和是最快的方法。 如果他愿意陪简词读书,那么,背负着凤家小姐兄长名号的简词,身边的伴读不仅姓凤,还是颇得凤帅青眼的凤明和,从此之后,冀北人人都会明白,冀国公府的简词,才是冀北的未来之光。 而凤鸣笙知道,凤明和绝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