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笙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外头有些吵,屋里是听雨在候着。 听雨和浣雪年纪相仿,却比浣雪沉稳不少。 听到声音,听雨忙服侍着凤鸣笙起床,同时柔声解释道:“小姐,现在已经是辰末时分了。国公爷他们是辰初启的程,这会子怕是到了冀州城外了。明和少爷听说了表少爷的事,在外头吵着要找小姐问个清楚,浣雪正同明和少爷解释呢。” 明和少爷?凤鸣笙实在奇怪:“这谁?” 听雨正半跪着替她穿鞋袜,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手上动作却是没停,很快就回话道:“是凤明和少爷。” 毕竟是姓凤,分属同宗,虽说还是没印象,外头吵吵嚷嚷的让她心情不好,凤鸣笙也只略皱了皱眉道:“吵得很,以后让他离我远些。” “是,小姐。” 听雨点了头,同时扶凤鸣笙起了身坐下,去外面同丫鬟们吩咐了几句,端了热水进来,绞了帕子替她敷脸,同时问道,“小姐,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是要在这院里吃吗?” 热意洗去刚醒时的朦胧,凤鸣笙点了头:“嗯。” 听雨替她洗好脸,开始给她梳头,同时道:“琴课的虞先生已经到了,在外头亭子里侯着。可随影说小姐身上的伤最好躺着歇两天,要同先生告个假吗?” 凤鸣笙原本要应,可是,姓虞的教琴课的先生…… 她顿了一下,抬手看向自己的手指,略自嘲的笑,“好些天没练了,手都要生了。” 长安城里的琴声,再找不回冀北的悠扬惬意,好似戴了镣铐的鸟儿,总被困在条条框框里。 就像曾经替她弹琴的那个人,入了长安,就失了心。 “小姐,明和少爷说是今天非得见到小姐不可,知道您今天有琴课,这会子去亭子里找虞先生去了。” 略带焦急的声音先传了进来,然后就是浣雪自屏风外急急走了进来,“小姐,对不起。我没拦住明和少爷。” 他到底是姓凤,虽说没能入的了小姐的眼,可他说要去外头的亭子里看风景,浣雪这做下人的,也实在是没有理由拦。 凤鸣笙没接这个话,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表哥那边的先生,请的怎么样了?” 这事张管家刚好同浣雪说过,这时忙答道:“已经选了好几个先生,正等表少爷挑呢。张管家说,等定下来了,就把表少爷的课业安排呈给小姐过目。” 简词毕竟是府里的表少爷,底下的人给他挑的老师再好,也绝不会越过她这个小姐去。 凤鸣笙想了一想,抬眼道:“我记得爹爹先前给过我一个名单,就照那个给表哥挑吧。” “还有,”她站起身,就着浣雪的搀扶往外走,“去问一下容先生,看他每日能否抽半个时辰给表哥和我讲解兵法之道。” “是。”听雨应了一声,然后悄声退了下去。 腿上还疼着,爹娘又已出了城,凤鸣笙慢条斯理的吃好饭,见外头天色不错,也懒得亏待自己,干脆就不去平常学琴的亭子里,只让下人们在院落中支了琴台,坐着弹起琴来。 手上的琴是一把古朴的名琴,音色古朴动听。这琴原是她用惯了的,可重活一世以来,竟觉得有几分陌生。再加上有好些日子没弹琴了,凤鸣笙手指拨上琴弦,竟有些找不到音调。 她随手拨了几下琴弦试了音,然后便垂眸信手弹了起来。 琴音不算好听,曲调有些凌乱,却带着凄凉。 背着琴的虞晚舟在听雨的引领下走进院子,却始终低垂着头,在离屏风还有一丈远的距离处停了步,安静的等待着。 直到一曲完毕,清冷凄凉的琴音不再响起,虞晚舟方才屈身行了一礼:“晚舟见过小姐。” 凤鸣笙没有抬头,手指依旧放在琴弦上,好一会才开了口:“先生。” 虞晚舟这才往前走了几步,解下背着的琴放在支好的琴台上,问道:“小姐今日想听哪一曲?” 凤鸣笙收回放在琴弦上的手,整个人往椅背上靠了一靠,抬头看向屏风外垂眸等待的身影,弯眉笑了一笑,声音清浅:“听先生的。” “听闻小姐前些日子受了风寒,既如此,晚舟就以一曲《青山》,祈祝小姐身体常安。” 青山悠悠,流水淙淙。 刚摘的白梅娇艳欲滴,红梅灼灼如火,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凤鸣笙没听那清幽的琴音,只看着古琴旁花瓶里刚插上去的梅花。 琴音缈缈,绕梁而决。 凤鸣笙抬眼,透过纱制的屏风看向虞晚舟,却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垂下眼,声音有些凉:“把屏风撤了吧。” “这……” 候在一旁的浣雪有些为难,可看了一眼凤鸣笙的容色,就很快低眉顺眼的应了,“是,小姐。” 屏风很快被撤下。 可即便没有屏风的遮挡,因着虞晚舟一直垂着头的缘故,凤鸣笙也看不清他的容貌,仅能看到他垂下的发和略有些浅的眉。 可他穿了一身简单到朴素的青衣,袖口有过缝补的痕迹。 他的手仍然放在古琴上,在白的近乎透明的琴弦的衬托下,他瘦削苍白的手指好像带了点青色,依稀能看到指下流动着的血管。 凤鸣笙其实从没认真的看过他。可不知为何,这时看过去,竟觉得这一切都那么熟悉。 他身上的青衣没有变,他缝补过的袖口没有变,他浅淡的眉没有变,甚至他指尖的那一点青也没有变。 那么或许,他的心也从来没有变。 或许,不是因为入了长安,他才决定背叛。而是早在冀州,或许早在他进入凤府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背叛。 可是不对,如果他原本就不忠于她,那他还怎么能够称得上是背叛? 凤鸣笙看向他浅淡的眉,眼中甚至带了些冷淡的笑:“听说,先生原也是官宦之后?” “是。”虞晚舟有些意外她的问题,却也是很快起了身,退后了几步,长揖道,“若非小姐,晚舟此刻仍然身陷青楼。晚舟再次拜谢小姐。” “可先生通百家、精六艺,若非为家族所累,定可在仕途大放光彩。”凤鸣笙抬眼看着他,缓声道,“可先生如今却只是一介琴师。” “先生,”她略扬了声,冷漠而又居高临下,“你,心有不甘吗?” 是不甘吗?不甘只做一个小小的的琴师,不仅没有自由,甚至可被随意赠送,不甘这样卑贱的活着,不甘家族永远背负着冤屈的污名,所以才会背叛凤氏,选择赵氏皇族? 你是这样吗? 虞晚舟起了身,却仍是垂着头。他停了停,方才道:“能成为小姐的先生,晚舟不胜荣幸,岂会心有不甘?” “哦?” 虞晚舟微微笑了笑:“小姐身份高贵,又兼天姿绝秀,冀北名士大儒,均以能教导小姐为荣。晚舟虽是一小小琴师,琴技算不得大家,可琴音恰能入了小姐的耳。能成为小姐的先生,晚舟怎么敢不以此为荣呢?” “能成为我的先生,在冀北而言,确实是一项莫大的荣耀。”凤鸣笙十分认同的点头,“可是,”她挑眉,冰凉的声音已带了一丝怒意,“你也敢自认是我的先生吗?” 虞晚舟没有再说话。 凤鸣笙反而笑了起来:“这世上有哪个做先生的,不仅不曾见过学生的面容,不曾知晓学生的名字,反而要如此毕恭毕敬的对待自己的学生?” 她看着他,眸光冷而利,“而这府里又有哪一个人,可曾把你当做过我的先生?” 虞晚舟用余光环视了院落一圈。 整个院落只有他、凤鸣笙以及候在凤鸣笙身后宛如不存在的浣雪三人。 他终于抬头,看向凤鸣笙的眼睛。 凤鸣笙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他的容貌在凤鸣笙的记忆中其实已经模糊。可是,他抬头看过来的那一瞬间,那张脸清晰如昨。 他有一张极为俊秀的脸,鼻子很挺,嘴唇很薄,狭长的眼睛略微向上挑了挑,依稀是个笑容。 凤鸣笙头一回听见他清朗却没夹带着恭谨的声音。 “凤鸣如箫笙,音如钟鼓。小姐名唤凤鸣笙,小字阿音。” 这句话如此熟悉,好像有谁曾经在她耳边说过? 凤鸣笙心中大震,原本搭在桌边的手失了力,掉在膝盖上,睁大了眼睛看他。 而虞晚舟只是继续道:“而这府里把晚舟当做小姐的先生之人,只需小姐一人即可。” 他背倚着阳光站立,阴影让他的表情看不清晰。正如他的话语,明明随着阳光而来,偏偏失了温暖的力气。 “先生说的是。” 好一会,凤鸣笙才微笑着点头。 说完,她低头,手指拂向琴弦。 清幽的琴音响起。 正是刚刚虞晚舟弹奏的那一曲《青山》。 “君如青山,我如松柏。” 曲毕,凤鸣笙站起身来,直视着虞晚舟,“希望我没有会错先生的意思。” 虞晚舟垂下眼:“小姐天姿绝秀,怎会会错意?” “此生,我不负先生。”凤鸣笙看着他,竟不知此刻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声音有些苍凉,“只愿先生,莫要负我。” 过了很久,凤鸣笙才听到他有些干哑的回答。 “晚舟此生,必不负小姐。” 虞晚舟离开了。 他背着琴的身影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 凤鸣笙回了房,眯了眼睛,声音很冷:“浣雪,彻查虞晚舟。三天之内,我要他的全部资料。” “凤鸣如箫笙,音如钟鼓。小姐名唤凤鸣笙,小字阿音。” 凤家小姐的闺名和小字,整个冀国公府知道的人都屈指可数。 可虞晚舟怎么会知道? 凤鸣笙其实原本从未怀疑过。 可言犹在耳,虞晚舟进入冀国公府,或许并非偶然。 或许,他原本就是赵氏皇族送进冀国公府刺探凤氏信息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