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笙的脚步一顿,然后踏步走了过去,在离少年三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微低了头凝视着他。 哪怕是在她打量的视线下,少年笔挺的身姿也没有半分变动,只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遮住了那双黑沉沉的双眸中的所有情绪。 凤鸣笙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打量眼前的少年。 除却稚嫩了些,眼前的简词眉眼依稀与记忆中那个清冽冷厉的男子开始重合,雪一般煞白的俊俏的眉眼上依旧是冰雪铸就的冷冽,鼻尖却是通红通红的,嘴唇上还残留着被牙齿紧咬着白色的齿印,下唇上还残留着一抹薄红,像是血迹残留的颜色。 他穿了一身缀满补丁的青色棉袄,脚下的靴子是黑色的,左脚脚面的脚趾除原本是被同色的黑布补上了,这时却已悄悄翻了开来,露出他冻得通红的大脚趾。 看到这,凤鸣笙抬了一下眼,竟不知心中是什么感觉。 听说简词的父亲未去世之前也是冀北军中之人,他母亲和自己娘亲还能拉的上一点关系,算得上是一个极远的表亲,他又是爹爹亲自接回府中的,本该锦衣玉食的活着。而若非当日自己落水时身旁只他一人,他也不会落到如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地步。 只这一眼,凤鸣笙发现简词笔挺的身姿忽然就晃动了一下,一直垂下的眼眸豁然抬了起来,然后又很快垂了下去,那双眸中好似被触怒一般的愤怒的小兽般的眼神稍纵即逝,好似只是幻觉。他的喉中溢出了一声极轻的咳嗽,然后被用力的压抑住。 炭火噼噼啪啪的烧着,香炉中袅袅娜娜的冒着烟,寒风将浓郁而清冽的素馨花香传入鼻尖,凤鸣笙一凛,看着眼前的少年开了口,娇软的声音少见了带了一丝空茫的怅惘:“你是……” 其实,她从未真正唤过他“义兄”。而“简词”两个字在她喉中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凤小姐。” 凤鸣笙听见眼前少年的声音,好似嗓子里含了冰雪的粗糙与干哑,语气是寒风刺骨的凛冽和故作姿态的平静,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伤痛。 “我是凤帅辖下青衣骑中已故百夫长简钦平之子,简词。” 他第一次叫她凤小姐。 凤鸣笙怔了怔,却是看着他笑了起来,眉眼温暖而柔和:“我听娘说,你母亲是娘的表亲。如此说来,咱们也可以算是表亲了。” 简词一直垂着的眼眸豁然抬了起来,眼中神色纵然极力控制,却仍是透了些不可置信出来。 凤鸣笙心内一片温软,只是继续笑着开口:“以后,你就唤我一声表妹吧。” 迎着简词惊诧的目光,凤鸣笙微笑,娇软的声音中是再诚挚不过的真心实意,温暖而欢喜:“表哥。” 周围的丫鬟小厮眉眼间全是诧异,却没一个人敢开口。简词沉默了许久,他身旁的下人装扮的中年男子挤眉弄眼的朝他使了许多颜色,他都视而不见。 简词只是微微扬起了头,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向凤鸣笙,看向这个冀国公府内千娇万宠的世家小姐。 他记得,凤小姐今年才十二岁,比自己还要小一岁,却要比自己还高那么一点。 这样冷的天气里,她披了红色的狐皮大麾,内里是精致的白色貂裘,衣襟处绣了红色的桃花,脖子上围了白色的狐尾,双手拢在了用裘皮包裹的暖袋内。 她穿的如此精致,浑身上下却没戴一件首饰。 她柳叶似的眉微微弯着,琥珀色的眼瞳里藏着光,满满的全是温暖。她小巧的鼻子秀丽的挺着,樱色的双唇微微翘起,唯有双颊还略带一丝苍白之色。 她有着他所见过的最精致的容颜,更有着最温暖的笑容。 简词一颤,迅速转了个身,苦苦压抑着的咳嗽终于咳了出来。 满院都是他痛苦干哑的咳嗽声。 凤鸣笙没有说话,也没有皱眉,只是那样安静的、柔和的看着他挺直的只有一丝微微晃动的背影。 直到那声声咳嗽终于停止,简词放下捂住嘴角的手,转了身,看向凤鸣笙,语声仍旧冷冽干哑,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好。” 他就那样唤她:“表妹。” 凤鸣笙眉眼带笑的应:“嗯。” 他不再唤她凤凰儿,也不再唤她阿音,这样真好。他不再需要为她付出一切,甚至为此赔上自己的性命。 可他还是她的义兄,是她除却爹娘外最信任的人。 这一世,她会护着他。 没有再说其他话,凤鸣笙很快就离开了那个小院。 可她知道,很快就有人重新安排简词。 冀国公府内,一应小事,几乎全凭她的喜好做主。 所以,简词纵然是冀国公亲自接进来的,可既然同凤鸣笙的落水扯上了干系,境遇自然就比普通下人还不如。 可今日,凤鸣笙既然唤他一声表哥,那到了明日,简词就会是冀国公府的表少爷,是府内除却冀国公夫妇与凤鸣笙三人之外的最尊贵之人。 那日晚饭后,凤衍和沈氏珍而重之的同凤鸣笙说起要上京之事,脸上满是歉意。 他们说,要护送太子、肃王、两位匈奴王子和一干大臣上京,顺便接受封赏。今日,他们一致决定,在冀州稍作休整以后,定于十一月初三,自此地出发,南下长安。 凤鸣笙还记得,自己初见赵永宁那日,就是十月二十九。 也就是……明天。 想到赵永宁,凤鸣笙的神色暗了暗。可想到自家爹娘此刻还期待着自己的回应凤鸣笙忙抬起了头,做出眉心微蹙的姿态,有些不乐意的开了口:“爹,你先前答应过我的,只要打赢了这场仗,就在家陪我的。” 她眨眨眼睛,娇软的声音就有了些委屈:“爹,你可不能耍赖,说话不算数。” “凤凰儿,爹爹怎么会说话不算数呢。爹爹只是、只是……”在自己这个千娇万宠的宝贝女儿面前,凤衍一向笨嘴拙舌,最后也只能哄着道,“凤凰儿,等爹爹这次从长安回来,一定好好陪着凤凰儿,好不好?” 凤鸣笙只是轻轻撅起了嘴。 凤衍连忙拉拉沈氏的手,又给她使眼色,让她帮忙说两句。 沈氏也晓得长安的事至关重要,是非得去一趟的,也就抚着凤鸣笙的肩膀柔声哄道:“阿音,你爹这次是非得去长安。娘也答应你,等从长安回来,我们一起陪着你,好不好?阿音,娘可从来没有骗过你。” “那好。”凤鸣笙这才勉强的点了点头,仍带着几分不乐意的开口,“我去找表哥玩去。” 纵然从下人那里听到过,可真从自家女儿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凤衍还是和沈氏对视了一眼,方才有些小心翼翼的开口:“凤凰儿,你说的表哥……” “是爹爹接进来的简词呀。”凤鸣笙眨巴着眼睛笑,“我听说他是我们家的远亲,所以叫他一声表哥。怎么……”她的声音慢慢变低,“我叫的不对么?” “没有没有。”凤衍连忙摇头,“凤凰儿,他确实是你的表哥。” “那就好。”凤鸣笙神采飞扬的脸上带了些炫耀的意味,“以后,我就可以同她们说,我也有哥哥啦。” 那天晚上,凤鸣笙梦见了简词。 梦中的他,仍旧是麻衣孝服,容颜如雪,神色如刀。 他就那样平静的看着她,清冽的声音带了丝难以察觉的暖意,同她说:“凤凰儿,不哭。”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她往后退,直至那身影从她的眼中消散。 她睁开眼,满室寂静中,她听见了浣雪平和的呼吸声,也听见了极轻的沙子漏下的声音。 绵长宁和的安神香中,她重新闭上眼,半梦半醒间,竟然梦见了燕云沉。 繁华的灯会上,长身玉立的他穿了一身落拓的灰白长衫,腰上佩了一个旧的发白的香囊,倚在河边的垂柳树上,左手提了一盏莲花灯,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带了一抹浅浅的纯粹的笑意,温声开口:“阿音,你来了。” 他将莲花灯放在水流中,看它顺流而下,眉眼却不是一般人的思念与怅惘,却是温暖的欢喜。 她听见自己疑惑的声音:“云沉,你……” 燕云沉回眸看她,笑容浅淡而纯粹,满天星光也不及他双眸耀眼:“在我们家乡,莲花灯,不止是为逝者祈求安宁,更是为生者祈求平安。” …… 那夜凤鸣笙没有睡好,早上起床时眼下带着青黑,眼睛还有些肿。 吃饭时凤衍和沈氏看到了甚是心疼,以为她落水后的病症还未好,非得让她在床上再养几天。 凤鸣笙撒了撒娇,又应承会听大夫的话喝药,好不容易才打消了他们的念头,回房就让浣雪拿了两个煮熟的鸡蛋,直将眼下的肿胀都消没了,青黑之色也没那么明显时,方才出了门。 她想去看看简词。 虽然,她与简词还很陌生,见了简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可她想看看他。 不过一夜,简词已经搬去了东苑最好的厢房。 从凤鸣笙的房间过去,只需穿过眼前的花园即可。 浣雪与挽香照例跟在她的身后。 花园中假山上的雪还亭亭的立着,只脚下路上的被铲干净了。 凤鸣笙一边走,一边看着两旁的雪。 那样清冽的寒气下,能让她的头脑更清晰一点。 不远处有吱吱呀呀的丝竹声响起,还传来一些听不太清楚的小调。 凤鸣笙知道,那是自家爹爹和娘亲在前厅宴客,招待朝中的一干大臣和那两位匈奴王子。 而赵永宁……也在那个宴会上。 可,那又与她何干呢? 凤鸣笙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经过假山的转角之时,凤鸣笙听见了浣雪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惊呼。 凤鸣笙侧眸看她,浣雪虽用手捂住了嘴巴,眼睛却紧盯着一点,面上满是惊诧之情。 凤鸣笙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待看清之时,眼睛不由自主的眯了起来。 那人的视线已然传了过来。 避之已然不及,可这里是冀国公府,她又为何要避? 凤鸣笙抬眼,大大方方的看了过去。 如此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她竟然再次遇见了赵永宁。 而且还是,坐在树上、神情冷淡的赵永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