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三年八月末,冀国公暨冀北军元帅凤衍于漠北瀚海大胜匈奴,率军直逼匈奴王庭。恰逢匈奴内乱,匈奴大王当机立断,写下求和书送往南国燕朝,愿对燕朝俯首称臣,从此边境再无战事。为表诚意,匈奴愿年年纳岁,进贡马匹、羊皮等物资,并送两位王子入住长安,学习燕朝文化,以期两国百年之好。 燕朝匈奴两国边境已连续交战二十余年,边境人民苦不堪言,军资更是不堪重负。燕帝闻讯大喜,命肃王携右相、礼部尚书等一干大臣自长安而来,于雁门关与匈奴签订盟约。又命燕太子随行,接两位匈奴王子入长安学习。 经过两国朝臣将近两个月的拉锯战,最终定下了盟约的所有细节。承平三年十月十八,燕朝与匈奴于雁门关外签定百年盟约,史称“雁门关之盟”。 十月二十八那日,冀州那一场连绵不绝的雪总算是停了,高挂在天上的太阳却没有什么温度,照在身上还有些凉意。 凤鸣笙原本就只有一点风寒,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又是珍贵的汤药喝着,又是暖裘炭火的照顾着,身体早就好了。 只是凤衍和沈氏都将她看的极重,又被她那两天的昏迷和掉了半宿的眼泪给担心怕了,愣是不许她起身,非得让她好好养着。 这日天气放了晴,凤衍去陪了太子和肃王及一干大臣,沈氏也有宴在身,凤鸣笙在床上躺的闷了些,便起了身去了府里的花园。 冀国公府里,凤鸣笙一向被娇纵的养着,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她既然要去花园,身边的丫鬟纵然担心,也就只能跟着。 花园里假山林立,怪石嶙峋,还种了许多花草树木。可这个时节,假山上都被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种着的花草树木也只剩几棵柏树还郁郁葱葱,几朵姹紫嫣红的菊花还挺立在枝丫上,传来一阵阵的香气。 好在凤鸣笙本也不是想看景的,深呼吸之下,点点菊花香伴随着雪花的寒意一起进入肺腑中。她抬眼看着阳光中缓缓融化的积雪,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开口道:“我是怎么落水的?” 这个问题,自她从昏迷中醒来后,没有哪个丫鬟小厮敢在她面前提。她原也不在意,可昨夜里半梦半醒之间,好似听见爹娘说起了这事,依稀还提起了“简”什么的。 难道会与简词有关?只是,梦中所见,前世所历,简词虽是她的义兄,她与简词却一向不甚相熟。只知简词是爹娘义子,却不知他是何时来到了自家府中。自己去长安的那些年,是他代自己在爹娘面前承欢膝下,也是他拒绝了爹爹添为嗣子、继承爵位的提议,爹娘去世以后,更是他一手撑起冀北军,全力支持自己与永……赵永宁。 这样的简词,怎么可能会是杀害爹爹的凶手?又怎么会是刺伤自己的主谋? 她一个字都不信。 可是,赵永宁信。 或者说,赵永宁想让天下人信。 凤鸣笙出门时一向不喜有太多人跟着。因此,此刻跟在她身后的,只有浣雪和挽香。 挽香是她这次落水后沈氏新拨给她的,主要是负责她的安全,算是她的贴身护卫。 浣雪却是与她一起长大。凤鸣笙落水之时,也只浣雪跟在身边。 她既开了口,浣雪连忙回道:“小姐,奴婢也不清楚。小姐那日落水之时,奴婢刚好去端茶点去了,只国公爷新接进府的那位公子在小姐身旁。” 国公爷新接进府的那位公子? 凤鸣笙一愣,随即问道:“简词么?” 浣雪面上一惊,虽不知自家小姐何时记住了那人的名字,却也是忙低头回道:“正是这位简词……公子。” 凤鸣笙转了身,却是垂下了眼:“带我去看看。” 浣雪虽也不知那位简词公子此刻住在哪里,却也是很快应道:“是,小姐。” 国公府北苑的一个小院内,此刻正忙的热火朝天。 那小院落其实是极小的,里面只有两间木屋,还带了点霉味。这时那院落和木屋所有的门窗都大开着,通透些气味。院中还摆了两个香炉,这时正袅袅的燃着。 院落中的雪都已被铲干净,有人搬了一张极大的藤椅放在院中,上面层层叠叠的铺着虎皮与狐裘,务必是要让那椅子充满柔软与温暖。 椅子旁不过三尺之距的地方,放了一个火盆,里头的炭火正烧的通红。 那木屋内传来暗哑却又急促的咳嗽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个语重心长的中年声,配着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之类的。 “……快些起来吧。听说小姐要过来看你,你可受不住,更不能躺在这,得当面朝小姐道个歉赔个礼。咱们小姐是大方人,不会多为难你的。还有,到了小姐面前,这咳嗽啊,得忍着。小姐病了好些天,身体刚好些,等下你可得站远些,可不能过了病气给小姐……都记着了么?” 接着响起来的是一个暗哑而带着颤抖的少年声音:“记着了。” 前去简词所在的地方的那条路很陌生,就像简词之于凤鸣笙,一样很陌生。 梦中对简词最深刻的记忆,是在二十四岁那年。 麻衣孝服的青年身姿笔挺,眼圈微红,俊俏的容颜是好似雪一般铸就的苍白,黑沉沉的双眸幽深如海,开口的声音冰冷却又平静。 “我带义父义母来见你最后一面。” 将灵位递给凤鸣笙的时候手上竟没有一丝颤抖,除却喉结的翻滚,青年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时的凤鸣笙浑身都在颤抖,眼泪滚滚而出,整个人都几乎软倒在地。 青年伸了手,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对着无声泣泪的她说:“凤凰儿,不哭。只要我在,你就永远是冀北的凤凰儿。” 他第一次唤她凤凰儿,这个唯有她爹才唤过的称呼。从此,他如她爹一般,待她如珠如宝,成为她永远的后盾。 梦中对简词最后的记忆,是在二十七岁那年。 蟒袍玉带的男子步步沉着,冰雪铸就的容颜清冽冷厉,狭长的眉峰微皱,黝黑的眸光凛冽如刀,指尖却是有些紧张的微微揉搓着,开口的声音三风冷厉三分庆幸三分心疼还夹着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 “疼吗?”他的声音是好似怕惊扰她呼吸的轻,“替他挡刀的时候,怕吗?” 那时的凤鸣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阿音,别怕。只要我在,永远都会护着你。” 他那样平静的说,然后轻轻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雪后初晴的笑容来。 “信我。” 那是他第一次唤她阿音,也是第一次在她面前笑,可却也是最后一次。 她从来都信他,正如她信她爹娘。 “小姐,到了。” 浣雪的声音响起,凤鸣笙收回思绪,凝神看向前方。 那院落就在眼前,可如今的简词,会是什么样呢? 她其实并不识得少年时的简词,与长大后的简词也并不熟悉。只是,简词从来与她爹娘一样,对她尽心尽力,呵护备至,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只是,他对她那么好,可她信他的同时,却先信了赵永宁。 冀国公府军功太过,冀北军战力太盛,又不能掌握在长安城的君主手上。赵永宁问鼎了帝位,想要对冀北军下手也无可厚非。 可如果不是她,赵永宁新帝继位,怎么可能敢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除去简词? 凤鸣笙几乎想移开眼睛,只是,院落门大开着,她凝神的瞬间,已然注意到了那道视线。 那样轻微的却好似冰雪一般带着冷意的平静的视线。 她抬眼,青衣素服的少年容颜苍白如雪,狭长的眉峰微皱,眼眸微垂,嘴唇紧抿,手中双拳攥紧在身侧,身姿笔挺的立在院落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