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闪过,姬澄心里划过一抹苦涩。 裴景逸是五王年纪最大的一个,进颐宫时,已经十三岁。许是这个缘故,裴景逸自进颐宫起,眼底仿佛总是有一片哀愁,眉头拧着苦涩,看着都很不开心。 为此,姬澄和周唐打商量。“我看他仿佛很不开心留在颐宫,不如师父送他回去吧。” 周唐居然很诧异,疑惑道:“此话当真?” 周唐道,裴景逸是跪着求了他三天三夜,周唐才勉为其难带他回来的。周唐当初选的人其实并不是裴景逸,这个机会是裴景逸抢来的。 既然是抢来的,裴景逸为什么那么悲伤。十三岁的少年,白袍皂靴,克己勤奋。除却眉宇间那抹浓郁,他仿佛只是个略勤奋些的少年郎。 裴景逸在颐宫住了半年多眼底才有笑意,那是一年入冬。裴景逸穿着厚实的白袍大衫,漫不经心从雪地间走来,十三岁的少年郎青涩稚气,眼底第一次有了笑意。 他跪在姬澄下首,为姬澄舀一勺茶汤,“长姐,新春嘉乐。”他从袖底伸出手,近乎顽皮道:“吉祥话都说了,贺岁钱可不能不给我。” 姬澄不知道那一天裴景逸为什么那么开心,许是新年的气氛影响了他,许是他有什么别的开心事。总之,那一晚的裴景逸格外快乐。 裴景逸甚至难得兄弟和睦的抱了抱年仅八岁的孟庆元,他把孟庆元举的高高的。两人倚在宫殿栏杆上,俯视着万里江河。 天际有人在放烟花,文武百官也挤在祭坛祝寿。姬澄也跟了出去,左右各揽一个孩子。祭坛那边,是带着文武百官祭天的周国士。 孟庆元别扭的在裴景逸手里挣扎,呼唤着姬澄,“长姐,长姐。你看周国士是不是在对着我们笑。” 姬澄一愣,下意识看向周唐。 趁机,孟庆元恶狠狠的瞪着裴景逸。裴景逸愣了片刻,诚恳的问姬澄:“长姐,周国士为什么对我们笑?” 姬澄年纪大了,纵然容颜不改,视力也没那么好。连月事也在六十八岁的时候停止了。庆幸的是,她没有一般老人那么虚弱。 其实姬澄并不觉得周唐会在那么庄严肃穆的场合对着她们笑,祭坛离这相隔甚远,夜色又黑,许是孩子们看错了。姬澄不想扫孩子的兴致。 两个孩子都这么说,肯定就是看到了。小孩子哪里会撒谎,姬澄笑着应和他们,“周国士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心里高兴呢。” 两个孩子笑了,姬澄也笑了。三个人各怀鬼胎。 姬澄一边想着陈年往事,一边在福陵山找个今晚落脚的地方。 忽然一阵轻微的马蹄声传来,马蹄踏在落叶积厚的树叶上,沙沙沙的。 姬澄伫立在原地回头,是一个骑马的男人。 雾色茫茫,裴景逸一身黑色斗篷,领部打襕收拢。夜色黄昏山雾渐起,他黑色身影在山雾中清隽内敛。一转头,眉宇淸悟颖达,透着与常人不同的气质。 裴景逸,他竟然在福陵山。 姬澄略一思索,闪身避开了。尽量不发出动静,朝丛林更深处走去。 霭霭云雾间,裴景逸依稀见得个人影。白裙飘逸,隐现在山林间。宛如精灵般站在林间,一双妙眸黑珍珠,琼鼻朱唇,精致下巴。白雾晃眼,裴景逸在马上一个踉跄,喃喃道:“长姐。” 翻身下马,朝烟雾里追去。雾色恍惚,扑了几步,裴景逸恍然发现,眼前空无一人。仿佛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裴景逸不敢置信,仔细回忆那双黑丸般的眼睛,明艳俏丽的鼻子,朱唇丰翘,唇线干净优美……分明是他的长姐啊。 裴景逸矗立在原地,怔怔发愣,脑海里是姬澄精致白皙的脸庞。宛如神女般的身姿、气度。 其实现在的姬澄哪里生的这般,裴景逸若面对面瞧见,怕是只会喃一句,“认错了。”偏生裴景逸只隐约看见个轮廓,又将记忆中的姬澄带进去了。 为此,越发坚定不移的认为姬澄还活着。匆步回去,翻身上马。竟扬蹄追去。 姬澄知道裴景逸再追她,却不敢停下。五王,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还能相信谁了。也许有一天她会见他们——以她需要的方式。 但不是现在。 姬澄躲在一处树洞间,屏息闭气。 听着马蹄声走远后,姬澄身心疲惫,索性依着树洞睡着啦。 “纪姑娘,纪姑娘——” 是王垣的声音。 姬澄揉着眼睛出去,“我在这。”她诧异的看着王垣,“你竟然找到这里了。” 一抬头,明月高悬。姬澄吃惊的看着月亮,天还没亮吗。她还以为睡了一晚。 王垣找见姬澄松了口气,“可算找到你了。我还以为纪姑娘走了。” 姬澄笑道:“这才多大点功夫,我能走到哪去。” 这不是说客气话吗。王垣讪讪的笑,扯开话题道:“说起来,纪姑娘真有先见之明,你怎么知道南怀王要对你不利?”将孟淮明派兵搜查她的事讲了一遍。 姬澄笑意微敛,道:“我不知道。”其他却不在多提。 王垣只好道:“南怀王已经走了,深山老林夜里冷,纪姑娘还是同我回去吧。家里已经帮你收拾好了住处。大家都很感激您对福安镇的救命之恩。” 姬澄想了想,低声谢过。两人一起回福安镇。 姬澄这几日暂住在王家,和王家的小童养媳住在一起。小童养媳名叫呦呦,是个很有性格的小姑娘。 呦呦家穷,好在一家人手脚勤快,尚且衣饱食足。媒人第一次上门提亲时,呦呦家里也没一口答应。 呦呦的丈夫年纪和她相当,是王垣二哥的长子,名叫王晗。姬澄初见王晗,印象只有两个字,腼腆。 晚上姬澄和呦呦睡一间房,两人并排坐在炕边洗脚。呦呦认真道:“纪姑娘家里以前肯定很富贵。” 姬澄摸摸她的头,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呦呦指着姬澄的脚,“你瘦归瘦,脚长的很好看,一点茧都没有。脚趾头都圆圆润润的,没有变形。你以前一定很少走路吧。你肯定没背过重东西走路。” 姬澄哑然,只赞她聪明。世有相人之术,想呦呦这样善于观察,心思细腻的姑娘更难得。 两人洗完脚,呦呦抢着要给姬澄倒水。姬澄不愿意,入乡随俗,她没有娇气到非让人伺候不可。 两人正在争,门外传来敲门声。少年男声道:“呦呦。”再无他话。 呦呦脸忽然涨的通红,急着让他离开。姬澄这才恍然大悟,外面的人是王晗。王晗半晌不见人回应,兀自进门,夺过呦呦的洗脚水就往出走。 呦呦不撒手,急的直跺脚,“纪姑娘还在呢。” 王晗一愣,这才看到房间的另一个洗脚盆,以及洗脚盆上方的姬澄。王晗蓦地撒手,呦呦一个不妨,踉跄后退几步。 王晗伸手想去捞人,察觉姬澄满是笑意的眸子,若无其事收手。挠在肩头,仿佛一开始就是冲肩头去的一样。 姬澄对王晗的第二印象,可爱。没想到这个腼腆的小少年还有这一面。他待呦呦可真好。三更半夜偷偷跑来替呦呦到洗脚水。 姬澄越想越觉得两个小家伙可爱,忍不住问呦呦。“他每天都这样吗?” 呦呦啜濡半天,“晗哥说他力气大。”算是默认了。 姬澄一时难耐之情,拉着呦呦的手将她抱在怀里,心里爱的不行。“真好啊。” 过了几日,福安镇守官的上司,从中州王宫复命归来。受了很大一笔赞赏,饭间,王家人谈起。姬澄没有丝毫心动的样子。 王垣将一切看在眼里,饭后有意无意向姬澄提及受国奉的好处。 姬澄听出王垣的意思,婉拒道:“我没想过这些。” 王垣神色满不赞同,对姬澄道:“纪姑娘,你会的不只是相人之术吧。”他早就怀疑了,从西浦回福安的时候,姬澄一路都在看星星。后来见了田晟,只看了看他掌纹就能断出他妻子的事。 再加上姬澄调兵用兵的本事。能将他们一群从来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平民,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整合起来。王垣早就怀疑姬澄不是一般人。 常年行军的人都会观星看天象。 若姬澄年纪大一些,是男儿身。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奇就奇在姬澄满打满算不到十四岁。加上她面黄肌瘦的样子,又说自己两年没好好吃饭了。 王垣便猜测姬澄以前是被某个奇人异士庇佑着,两年前嘉皇去世后,世道大乱。她的长辈入世,无人照看她,才落得现在这般田地。 王垣很是不明白,“纪姑娘为什么不愿意投在中州王南怀王,或者任何一个王门下。现在正逢乱世,衣食难保,活命都且艰难。姑娘有机会受衣食国奉,为什么不愿意?”哪样不必她现在饿的像个枯鬼一样好。 王垣看着姬澄,诚恳道:“纪姑娘会务农吗,会锄田吗,会种地吗?”他道:“纪姑娘对福安有恩,我是真心实意为姑娘打算。” “南怀王喜怒无常,为人暴虐,不是个好相与的。中州王为人和善,纪姑娘又在福安镇立了功……您为什么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