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酒时间过得飞快,阳光轻啄着我的脸,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晌午已过。我缩在床上磨磨蹭蹭地看着庄子况和宋徵写来的信,无非是问问陈郢的身体状况,然后最近进了什么药材。陈郢身体已经恢复,我打算再在金陵待几天就去天目山和药商交涉。庄子况和宋徵先出发几日,我到时候多换几匹快马就能赶上。白虎堂的文书不知道被哪个粗心的弟子混到了朱雀堂里,我看着白虎堂的弟子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反正就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准备过一会儿扔给陈郢。反正那上面的内容闭着眼睛我都能猜出来写的是啥,总是我看了心里肯定不会舒服的。 我将给庄子况和宋徵的回信交给弟子,转而想到每年八月十五我都要给荆门写封信。日子过得太快,来到明月天心楼的这些天我很少想到师父,很少想到荆门,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提起笔,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拿着笔在信上涂涂改改,不觉天已经暗了下来。 陈郢说过今晚会带我去金陵的灯会,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 推开窗子,秦淮河畔已经热闹了起来。摊铺边上挂着一串串红色的灯笼,才子佳人手里捧着一盏盏荷花灯,一只只孔明缓缓飞向空中,人们双手合十许下美好的愿望。灯月儿圆得似要涨出来,光洁的没有一丝阴影。桂花树的枝丫剪碎丝绸般的的月光,只留下碎片影影绰绰地投在枝条的缝隙中。 团圆的节日果然不太适合我。 酒楼里的香气勾起了我的馋虫,我披上衣服想去厨房取些糕饼填肚子。蓬头垢面地走到半路,我看见陈郢靠在一株桂花树下,正垂着头思索着什么。他穿着宝蓝色的袍子,配了束腰的腰带,显得体态修长,姿容挺拔。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来,透出了些许烟火气息。他沉静如水,桂花落了他一肩,他却没有伸手拂落。 我定在那里,忘记了迈步,若是时间能停下来该多好。 他转过头,向我走来,桂花落了满地。 他皱了皱眉:“怎么还不洗漱,你这是睡了多久。” 我看看自己,披散着头发,中衣外面随随便便裹了一件袍子,脚还是赤着的。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蹭”得一下,我就跑了回去。 当我穿戴好衣服,陈郢已经笑盈盈地在青龙堂门口等着我。了医者仁心的我此时脑子里正在纠结着一个问题,陈郢会不会走一半会不会咳嗽吐血。要是他倒在路边上怎么把他弄回青龙堂呢?他要是倒在路边上岂不是我还得继续跟丫鬟一样伺候着他。但是青龙堂离秦淮河那么近,乘马车实在是太招摇过市了。如果骑两匹马的话看花灯的时候还要一人牵着一匹马这多令人扫兴。所以还是骑一匹马比较好,他坐在马背上,我牵着缰绳也不费力气,就这么办了。 当我为自己绝妙的想法沾沾自喜的时候,忽然听见马儿嘶鸣的声音。抬头一看,陈郢早就骑在了马上,他见我抬起了头,向我伸出了手。 我的眼睛自动忽视了他伸出来的手,转头去拉连在马嚼子上的绳子。这匹倔马大概是存心气我,怎么拽也拽不动。 看我气鼓鼓的样子,陈郢有些忍俊不禁“快些上来吧,你不是饿了吗,我们去前面的酒楼。” 他用手揽着我的腰,身体之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衣料若有若无地摩擦着,我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道。我的头刚好到他肩膀的位置,他的肩膀虽显得有些瘦弱,但却足够宽阔,足够为我挡去瑟瑟的秋风。缩在他的怀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那种感觉有点像是小时候师父带着我四处游山玩水时那般。 我想转过身,环抱住他。可却又觉得,如此这般倒是玷污了那谪仙般的人儿,他本不应沾染人间烟火。 摇摇晃晃到了酒楼,我们倚着窗户坐下。陈郢点了很多甜甜的菜肴,他说女孩子都喜欢吃甜甜的东西。的确,我喜欢吃甜食。他这般了解女孩子的口味,大概是因为曾经那个徒弟的缘故吧。我看着桌子上亮晶晶冰糖红果,油汪汪的糖醋排骨,甜丝丝的桂花糕突然提不起胃口。他要了一壶酒,是绍兴的黄酒,那是师父平日里最常喝的酒。 他看着我直勾勾地盯着黄酒,摇了摇酒壶问道:“想喝?” 我点点头:“嗯。” 不一会儿黄酒温好了,小二端着酒壶和酒杯送了上来。我倒了杯酒,酒杯里浅浅地映着烛光,温暖得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 陈郢饮了一杯酒,笑着问我:“吃蟹吗?” 八月十五是吃蟹的好时节。曾经在荆门,八月十五的时候,师兄、师父、师伯、师祖等等荆门的长辈和弟子们围坐在一桌,吃着刚刚从阳澄湖送来的螃蟹。桌子上摆满了吃蟹的工具,我喜欢用嘴直接啃螃蟹,蟹肉当然吃得不干净。师父很少吃蟹,他把蟹肉一点一点地从壳子里剔出来,将蟹黄淋上姜醋汁然后倒进我的盘子里。我三年没有吃过螃蟹,没有想到今天能和陈郢对作着吃螃蟹。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好。” 我不停地动着筷子,企图用事物填满无声的静默与尴尬。陈郢笑着给我布菜,他似乎真的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可能是身体刚刚恢复,他吃的很少,只是默默地喝酒,喝完了一壶又要了另一壶。他饮酒的样子很有风度,不像我和石决明那样只会把酒灌进喉咙里,辛辣的咳嗽才觉得酣畅淋漓。吞下液体的时候可以看见他修长脖颈上喉结正一动一动的,他低头把玩着酒盏,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 平日里师父吃的也很少,反正在我面前是这样的,他也喜欢一杯一杯地饮酒。 八月十五黄酒配螃蟹,螃蟹性寒凉,黄酒温和暖胃,当真是极好的搭配。我低头吃着螃蟹,掰下蟹腿开始啃。啃完了蟹腿,剥开蟹壳,把蟹黄沾着醋送进嘴里。吃完了一只,我伸手去拿另一只。我疯狂地把螃蟹塞进嘴里,也不管它们的外壳多么坚硬,也不管我的牙齿被硌得生疼,嘴里已经被磨破。 那只修长的手,推过来一个碟子,雪白的蟹肉,淋着姜醋的蟹黄。嘴巴里发出咀嚼硬壳的咯吱声,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烛光下,他的笑容是那么和暖,就像冬日的一抹阳光,融化了被坚冰冻住的溪流。 他是如此柔和地说:“慢些吃,不要急。” 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不争气地流淌下来,我连忙吐出了蟹壳,连灌了几杯黄酒。 我冲着陈郢咧开嘴,我觉得那一定是我这辈子最难看的笑容了。 “陈郢,你很像我师父。”我把玩着酒盏。 他的眸子有些暗淡:“是么。” “师父他喜欢笑,他笑起来很好看。他教我武功,教我医术。他带我去钱塘江边上看藏剑山庄举办的试剑大会,带我去三峡看激荡山水,带我去黄山看日落日出,带我去草原策马奔驰。他过年的时候会给我亲手做新衣服,他会替我剥蟹。每当我晚归的时候,他都会拿着一包甜甜的桂花糕在山下等着我回去。” 我努力笑着,奈何那温热滚烫的液体还是留了下来,流进了酒杯里,我吞下最后一口酒。 “可是他生气了,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三年没有来找我。我想着我若是多杀几个人他一定会气得来教训我,毕竟他最痛恨滥杀无辜。我想着我加入明月天心楼哪天在江湖上有了响当当的名字,他一定会来找我,看我变得越来越厉害他一定会很高兴。” “我不怕他打我,不怕他骂我,我不怕他废掉我全身的武功,我只是害怕他从此丢下我。握到底做错了什么,是我杀得人太多,气得他再也不想见我了吗?是我私自跑到临安城,没有听他的话吗?” 陈郢轻轻地说:“阿瑾,你喝醉了。” 我自嘲地笑笑:“是啊,我喝醉了,抱歉。” 我擦了擦眼睛,对他说:“陈郢,我们去看花灯好吗,你昨天答应过我了。” “好。” 陈郢牵着马,我们在秦淮河畔悠悠哉哉地走着。金陵的街市真是繁华,千千万万盏花灯挂在摊位上。四周都是骏马的走马灯,粉嫩嫩的荷花灯,雪白的兔子灯,嵌着琉璃的宫灯,照得街市上明晃晃,红彤彤的。街边剪小像的摊位上排满了俏丽的姑娘,她们笑着拿着剪好的小像叽叽喳喳地评论。买胭脂水粉的摊位飘散出浓重的香精味,娇艳欲滴的口脂,细腻白皙的鹅蛋粉,从西域进口的螺子黛画眉再好不过,桂花香气的头油抹在头发上亮亮的。像我这种行走江湖仗剑天涯的人,估计永远都用不上这些东西了。卖唐人的摊子前全是小孩子,他们争抢着十二生肖状的糖人。那东西我很小的时候吃过,甜到嗓子发齁。算命先生拉着我和陈郢非要算什么生辰八字合不合,气得我把桌子踢翻了,陈郢向那该死的先生赔了半天不是。 在人群最为密集的地方,我突然转身揪住了陈郢的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我觉得他的眸子里仿佛倒影着最最璨烂的星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笑着对他说:“陈郢,我思慕你,忘了她吧。” 街市嘈杂,他眼睛里翻涌着情绪,我知道很汹涌,却读不懂那到底是什么。我踮起脚尖,轻轻在他的唇上吻过,然后痴痴地看着他:“陈郢,吻我。” 周围的人是那么多,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在注视着我们,我心中有些窃喜,像是被糖渍过一般。 他的手始终是垂着的,然后轻轻推开了我:“抱歉,我不能。” 我突然扳过他的头,毅然决然地吻了上去。他的牙齿紧紧合着,我只是堵在他的唇上,死死抓着他。 原来他还是放不下。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的胳膊缓缓抬起来,把我圈在怀里,身子轻俯。他轻轻吸吮着,用舌头勾勒出我嘴唇的形状,然后试探着钻进更深处。他吻得疯狂,带着决绝,让人禁不住怀疑眼前那个人真的是玉树临风的他么。从那决绝中,我似乎感到了一种苦涩。“阿瑾,阿瑾,阿瑾”他呢喃着我的名字,紧紧地抱着我,似乎要把我的身躯揉碎在怀里。 就这样依偎了一会儿,他终于放开了我,然后整了整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明媚地笑了笑:“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