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石决明，他多半是带着弟子去验货了。陈郢也不在明月天心楼，听弟子们说他去了京师，明晚才能回来。　　　　我一个人又开始无聊了起来。管杂役要了一包鱼食，坐在池子边上开始喂锦鲤。鱼儿争先恐后地挤在一起，看着他们争抢食物的样子，我乐得咯咯直笑。　　　　喂着喂着鱼脖子有些酸，我抬起头活动活动筋骨，看见唐秋水懒洋洋地坐在对面的石头上。　　　　我高兴地连鱼食都不要了，蹭蹭两步跑到他身前：“唐秋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唐秋水哼了一声：“是我猜的。”　　　　他从衣间掏出一张纸，是那天我在当铺看到的地契。　　　　“你小子哪儿弄来这么多钱。”我接过地契细细端详，的确是从正经地方买来的，签字画押样样齐全，只是落款处是我的名字。　　　　唐秋水挑了挑眉：“我杀了个人，有了酬金。”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杀人吧。”在我印象中，唐秋水没有杀过任何人，当我执行任务遇到危险时，他会帮我打退对方，点到为止，并不夺人性命。在他说杀了个人的时候，是那么的云淡风轻，好似与自己全然无关。　　　　我有些害怕。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说道：“喜欢吗，我带你去看看。”　　　　师父一直和我说，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这样不合乎礼数。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唐秋水这宅院大礼我是万万不能要的。　　　　“谢谢你，可是我不能收下。”　　　　“地契上可是写的你的名字，这套宅院已经是你的了。”话音刚落，他飘然而去，留我怔怔在原地。　　　　白来的宅院如同烫手山芋，我心想着无论如何都得把钱给唐秋水还清了，我还差八千四百两银子，我每个月领取的银两省下来需要一百五十年才能还清。　　　　我一直视唐秋水为兄长，他虽然嘴贱，但能包容我的一切，他也是这几年来与我最为亲近的人之一。我能看得出唐秋水心中的炽热，他并不满足于这种距离，他所给予的我无法偿还。好在他从未向我表达些什么，我们仍能保持这种江湖上两肋插刀的关系，放心把彼此的弱点暴露给对方。　　　　晚间，我仍是在那片竹林练剑。陈郢说的对，鸣凤上沾满了鲜血，我不配用它。这些年来明明生活平静无事，而我的心却一直惴惴不安着，我总是努力回想着什么，一心想抓住它却徒劳无功。　　　　我总觉得陈郢似曾相识，每天晚上竟盼望在竹林里见到他。得知他动身去京师几日没有消息，内心渐渐开始烦躁起来。他待所有弟子都是那样温和，温和中透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都怪石决明瞎说八道，我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如今我却想离他再近一些。　　　　习武的人对周围的一切感觉灵敏，风吹草动在心中都能放大数倍，更不必说一个人站在你身旁。纵使那人功夫再精，内力再深，即便是可以隐藏我也能察觉到。我觉得陈郢今日就在不远处看着我。　　　　果然如此，真的是他。 　　　　“看来你用心琢磨了我说的话，今日有些长进。”陈郢负手站在竹林里，嘴里似乎噙着淡淡的笑意，“这些天都在这里练剑？”　　　　“楼主今晚才回来。”所闻非所答，此刻看见他站在我面前，心中竟溢满了欢喜，久久盘踞着的乌云被人悄悄拨开，取而代之的是晴空万里。　　　　“有些事情，耽搁得晚些。”他淡淡地回答，语气平静如水。　　　　我想问他，身子好些了吗，话到嘴边终是没有说出口。　　　　“你的下盘功夫十分稳健，这很难得，但上肢力量不足导致每次用剑时都不能挥到恰当的位置。”说着说着，陈郢忽然蹲在了地上，等他起来时，手里捧着一把石头子。　　　　“我抛出石子，你就用剑格挡，不要用剑气震开石子，要用上肢的力量挥出去。胳膊放松，把自己的胳膊想成一条皮鞭，直至最后一刻再将积蓄的力量全部爆发出来。”　　　　我点头。　　　　他折断竹枝作剑，挥了出去。他挥的很轻盈，却蕴藏了及其深厚的力道，他被层层竹叶包裹起来。　　　　“你的内力和臂力都不足，慢慢来不要着急。”　　　　武功高强的人江湖中比比皆是，但是他们总是害怕别人习得他们的功夫。有时连自家门派最为精妙的功夫，掌门都只会传给大弟子。他们生怕别人学了功夫比自己强大，都藏着掖着。有些故意篡改所谓的武林秘籍，修习者学了错的功夫，走火入魔，神志混乱。陈郢却不避讳这些，他对明月天心楼中的弟子都是如此吧。　　　　师父曾经说过，习武的人能否大成，主要是看能否有一颗坦荡宽广的胸怀，做人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真正的功夫是由内而外的，他人偷学不得。　　　　陈郢一边轻咳一边抛出石子，我挥剑格挡。　　　　“胳膊抬起来。”　　　　“胳膊放松。”　　　　待我适应之后，他抛出石子的速度越来越快，由一个到两个。在练剑的时候，他整个人变了一番模样，周身多了一层杀气。他似乎很了解我，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疲惫，能看透我下一个动作。　　　　“慢了。”　　　　“不要偷懒。”　　　　“再快一些。”　　　　接着他开始抛出三个石子，四个石子。石子裹挟着劲风向我袭来，岩石碰撞金属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陈郢的内力浑厚，每个小石子如同一只凌空的箭，擦着我的头顶。　　　　在空中挥舞着长剑，我感到手臂开始酸痛。终于，一颗石子贴着我的脸划过来，我的胳膊慢了半拍。陈郢的影子一闪而过，用手指夹住了那枚石子。　　　　他离我那样近，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是若有若无草药的味道。他的呼吸很轻很轻，羽毛般擦在我的脖颈上，微微发痒。　　　　他忽然用手摸了摸我的胳膊，随即触电一般放开，踉跄着退了几步。　　　　“今天就先这样，你做的很好，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不送你回去了。”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心里沙沙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啃咬了一样。我快步走出竹林，路上弟子急匆匆地提着灯，见到我呼哧带喘地询问：“阿瑾姑娘，你见到楼主了吗？”　　　　我点点头：“楼主回去了，可是紧急要事？”　　　　那弟子赶忙道：“昨天藏剑山庄被灭了满门，江湖上传言是石堂主做的，石堂主现在无法自证清白。”　　　　藏剑山庄是临安城最为显赫的门派，叶家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每年定会举行一场试剑大会，届时江湖上用剑的名家齐聚一堂切磋武艺。叶家行事堂堂正正，在江湖上颇受人尊敬，也未与哪门哪派结仇。如今虽无武林盟主号令天下，但藏剑山庄庄主在武林中的地位堪比盟主，与之能抗衡的唯有武当少林这些大宗了。　　　　我感到大事不妙，验个货能验死一个门派，这分明是栽赃：“石堂主呢，我随你一道找楼主。”　　　　“石堂主随后就到，姑娘我先走一步。”他抱了抱拳，随即加快了步伐。　　　　石决明这厮终于着急了，远远地我就看他走路带风，气势汹汹，全然不是嬉皮笑脸的模样。看到他之后我才觉得自己想错了，他分明挺高兴的啊，对自己被栽赃这件事情满不在乎。他同往日一样，见了我就开始打趣：“阿瑾你这么着急要见楼主啊。”　　　　我气得瞪了他一眼：“石堂主你很悠闲嘛，火烧眉毛了还不赶快想想办法。”　　　　石决明把手一摊，满脸无辜状：“又不是我干的，公道自在人心。”　　　　“可人家都说是你干的。”　　　　石决明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阿瑾你是不是对楼主日久生情了，你得抓紧啊，白虎堂的秦杜若肯定得借着藏剑山庄灭门的机会跑到临安来勾搭楼主，嘿嘿到时候你俩千万别打起来，万一打起来我可谁都不帮。”　　　　这个家伙满脑子装的都是什么东西，怪不得总是被别人栽赃。　　　　正说着，我们来到了快雪阁门口。快雪阁，三进院落青砖素瓦，古雅朴素。第一座大殿是汀兰堂，四周竹树环合，大殿门口栽种着两盆兰花，此时开得正旺。第二进院落主殿是知行斋，院落里有盆栽菊花、红梅、杨柳。第三进院落主道两旁是水塘，呈中字型，快雪阁便建在邻水处。陈郢平日就在快雪阁里起居办公。这院子一年四季景色不同，春日杨柳依依，夏日竹林送爽，秋日菊花怒放，冬日雪映红梅，是赏景的好去处。　　　　在大殿门口就能听见咳嗽的声音，石决明开口道：“楼主这几日旧疾又犯了。”　　　　“旧疾？”陈郢身子不好，原来是旧病缠身。　　　　“具体我不太清楚，楼主信不过别的大夫，一向给自己治病。”　　　　推开门，陈郢身上披着件衣服，正拿帕子堵着嘴咳得厉害，一只手还握着狼毫笔，桌上批阅的文书上带着斑斑血迹。听见声音，他放下笔道：“决明来了。”接着他抬起头看见我，温和地笑了笑：“阿瑾。”　　　　我抱拳：“楼主。”　　　　石决明对着我使了半天颜色，又看看茶杯，见我没动静还拿身子撞我。我拿起茶杯和茶壶，茶水喝了一半，剩下的在杯子里冰凉。　　　　“楼主、石堂主慢聊，属下去煮茶。”　　　　他对我笑了笑，客套道：“劳烦，多谢。”